山脚下的石洼村,像块被太阳晒得开裂的老树皮,死死扒在黄土坡上。
这年入夏以来,断云峰就没见过一滴像样的雨。
楚风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望着天上毒辣的日头,喉结滚了滚。
树皮早就被渴疯了的村民剥光,露出惨白的木质,风一吹就簌簌掉渣,像老人脱落的碎牙。
他手里攥着半块硬邦邦的麦饼,是娘昨天从仅存的粮缸底摸出来的,麦麸剌得喉咙生疼,可他还是小口小口嚼着,想多品出点粮食的滋味。
“楚风!
你娘在喊你!”
村西头的王二柱光着黝黑的脊梁跑过来,脊梁上布满了被日光晒出的红疹,“你家那口井,好像又能渗出水了!”
楚风心里一紧,把麦饼揣进怀里就往家跑。
布鞋早磨穿了底,石子硌得脚心生疼,可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家院子里己经围了不少人,都伸长脖子盯着那口老井。
井台是祖辈传下来的青石板,如今裂得能塞进手指。
楚风的娘正跪在井边,用破陶碗小心地接从井壁渗出来的水珠,每接满一碗,就赶紧递给旁边脸色蜡黄的孩子。
“让让,让孩子娘歇歇。”
楚风挤进去,把娘扶起来。
他娘的手腕细得像根枯柴,手背上布满了干裂的口子,渗着血丝。
“风儿,你来得正好。”
娘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水得省着点,留着给你爹和小妹煮点稀粥。”
楚风点点头,趴在井口往下望。
井深丈许,井底积着浅浅一汪水,浑浊得能看见沉淀的泥渣。
他想起去年这时候,井水还漫到井台边,娘总爱在井边洗衣,木槌捶打衣裳的声音能传到半里外。
“再这么旱下去,咱们都得渴死。”
邻居张婆抹着眼泪,“前天村东头的李老汉,就是渴得首翻白眼……”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楚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今年十六岁,个头刚过丈许,肩膀却己经能扛起半桶水。
可在这老天爷降下的大旱面前,他这点力气连蚍蜉撼树都算不上。
“要是能求来雨就好了。”
有个孩童小声说。
“求雨?
山神爷早就不管咱们了。”
王二柱蹲在地上,抓着一把黄土搓着,“我听说山外头有仙人,能呼风唤雨,挥手就能移山填海。”
“仙人?”
楚风猛地抬头。
他不是第一次听人说仙人。
村里的老人们讲过,断云峰深处有修仙者的遗迹,只是从来没人敢去。
那些人能吐纳灵气,长生不死,举手投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
以前楚风只当是故事,可现在,这两个字像颗火星,落进了他干涸的心里。
“别瞎想了。”
他娘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粗糙蹭得他脸颊发痒,“仙人哪会管咱们这些凡人的死活。”
楚风没说话,只是望着断云峰深处。
那里云雾缭绕,常年不见人迹。
夕阳把山影拉得很长,像条蛰伏的巨龙,藏着无数秘密。
夜里,楚风被渴醒了。
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得院子里的石碾子泛着冷光。
他悄悄摸下床,想去井边接点水。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院墙外传来奇怪的响动 —— 像是有人被重物拖拽的声音,还夹杂着压抑的咳嗽。
楚风攥紧了墙角的柴刀。
石洼村虽偏,却也有山匪出没。
他屏住呼吸,贴着土墙往外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谁?”
他低喝一声,猛地推开柴门。
月光下,一道青影蜷缩在柴门外的草堆里。
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口和下摆都沾着暗红的血渍,胸口剧烈起伏着,每咳一声,嘴角就溢出一丝黑血。
他头发散乱,露出的额角有块淤青,可即便如此,那双眼睛在暗处睁开时,仍像含着寒星,带着种不属于这穷山恶水的清贵。
楚风握紧柴刀的手松了松。
这人不像山匪,倒像个读书人,只是那身气度,比镇上最大的富户还要不凡。
“阁下是……别出声。”
青衫人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借你这里躲一躲,事后必有重谢。”
楚风犹豫了。
村里人人自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看着那人胸口不断渗出的血,想起娘常说的 “见死不救,天打雷劈”,他咬了咬牙,把人拖进了柴房。
柴房里堆着去年的麦秸,还能闻到淡淡的麦香。
楚风找来破布蘸了点井水,想给那人擦脸,却被他抬手拦住。
“我身上有煞气,凡人碰不得。”
青衫人从怀里摸出个小玉瓶,倒出粒晶莹的药丸吞下去,脸色才好看了些,“我是凌霄剑宗的外门弟子,下山历练时遇了血煞门的妖人,被打成重伤。”
“凌霄剑宗?”
楚风眼睛亮了,“您是仙人?”
青衫人愣了愣,嘴角牵起抹浅淡的笑意:“不过是个刚入聚灵境的修士,算不得仙人。”
他打量着楚风,见这少年虽面黄肌瘦,眼神却清亮,“你不怕我?”
“您不像坏人。”
楚风蹲在他对面,好奇地盯着他腰间的佩剑。
那剑鞘是普通的黑木,却隐隐有流光转动,“您刚才说的血煞门,是坏人?”
“是魔道余孽。”
青衫人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们修炼邪功,残害生灵,这些年在断云峰一带流窜,官府和宗门都在追查。”
他咳了两声,又道,“我叫林墨。
小兄弟,今日多谢你了。”
楚风摆摆手:“不用谢。
我们石洼村虽然穷,但还知道好坏。”
他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麦饼递过去,“您要是不嫌弃……”林墨看着那块满是麦麸的饼子,又看了看楚风干裂的嘴唇,沉默片刻,接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从储物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雪白的米糕:“换你的。”
楚风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白的米糕,咽了咽口水,却摇了摇头:“我娘说,救人不能要回报。”
林墨看着他倔强的样子,眼中多了几分赞许。
他沉吟片刻,从怀里摸出个通体莹白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的丹丸。
那丹丸刚一取出,柴房里就弥漫开清冽的药香,楚风顿时觉得喉咙里的干涩都缓解了不少。
“这是洗髓丹。”
林墨把丹丸递给楚风,“凡人服下,能清除体内浊气,就算不能修仙,也能强身健体,少生疾病。”
楚风看着那枚泛着柔光的丹丸,又看了看林墨:“这么贵重的东西……拿着。”
林墨把丹丸塞进他手里,“你救我一命,这点东西算什么。
对了,你想修仙吗?”
楚风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
他用力点头,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月亮还亮:“想!
我想变得厉害,能让石洼村下雨,能让爹娘不再挨饿!”
林墨看着他眼里的光,想起自己刚入山门时的样子,轻声道:“凌霄剑宗三年一开山门,就在三个月后。
你若有胆量,可去断云峰北麓的望仙台。
到了那里,报我的名字或许没用,但只要通过入门试炼,就能成为外门弟子。”
他顿了顿,又道,“修仙之路远比你想象的苦,天赋、毅力、机缘,缺一不可。
你这般年纪,又是凡根,就算进了山门,多半也是做杂役,你不怕?”
“不怕!”
楚风攥紧了洗髓丹,指节都泛白了,“只要有机会,再苦我都能忍。”
林墨笑了,从腰间解下佩剑递给楚风:“这柄青锋剑是我入门时得的,虽不是什么法宝,但比凡铁坚韧。
你若真能去望仙台,就带着它吧。
记住,修仙者最重要的不是天赋,是心。”
天快亮时,林墨离开了。
他临走前又给了楚风一小袋辟谷丹,说能顶半个月的口粮。
楚风站在柴门口,看着林墨的身影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山道上,手里还攥着那枚洗髓丹。
药香还在鼻尖萦绕,像个缥缈的梦。
他回到屋里时,娘己经醒了,正坐在炕沿上抹眼泪。
见他进来,赶紧拉着他上下打量:“你昨晚去哪了?
娘以为你被山狼叼走了。”
“娘,我遇到仙人了。”
楚风把洗髓丹递过去,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
他娘捧着那枚丹丸,手止不住地抖:“这…… 这是真的?”
“是真的!”
楚风把青锋剑拿出来,剑身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娘,我想去望仙台。”
他娘愣住了,眼圈瞬间红了:“那地方听说在断云峰深处,多少人进去就没出来过…… 风儿,咱不遭那份罪了好不好?
娘守着你和你爹,就算饿死,一家人也在一块儿。”
“娘!”
楚风跪在炕前,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我若不去,石洼村迟早要被旱死!
我若能修仙,将来一定回来接你们!”
他爹不知何时醒了,咳嗽着坐起来。
这个被病痛和饥饿折磨得首不起腰的男人,摸了摸楚风的头:“让他去。
咱楚家的娃,不能一辈子困在这石洼村。”
他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这是家里最后的积蓄,你拿着。
路上小心。”
楚风接过铜钱,指尖触到爹粗糙的掌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三日后,楚风揣着洗髓丹、青锋剑和那几枚铜钱,背着娘连夜缝的布包,踏上了去望仙台的路。
村口的老槐树下,娘和爹站在那里,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
楚风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娘用围裙擦着脸,爹背着身,肩膀却在抖。
他咬了咬牙,转身走进了断云峰的山道。
山路比他想象的难走。
没有现成的路,全是碎石和荆棘。
他脚上的布鞋很快就被划破,血珠渗出来,在黄土上留下点点暗红。
可他不敢停,林墨说过,望仙台三个月后开启,他必须在那之前赶到。
走了两天,布包里的干粮就吃完了。
他只能摘些野果充饥,渴了就找岩石缝里的积水。
有天夜里,他在山洞里遇到只野狼,那狼眼睛在暗处泛着绿光,扑过来时带着腥臊的风。
楚风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攥着青锋剑。
他想起林墨说的 “心要定”,闭着眼胡乱砍了一剑。
“噗嗤” 一声,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
他睁开眼,看见野狼倒在地上,脖子上多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青锋剑还在微微震颤,剑身上的血珠顺着剑刃滑落,没留下一点痕迹。
楚风瘫坐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
他看着那柄沾了血的剑,又看了看野狼的尸体,突然明白林墨说的 “苦”,不止是山路的崎岖。
他在山洞里生了堆火,把狼肉烤得焦黑,却吃得很香。
肉香飘进山林,远处传来兽吼,他握紧青锋剑,靠在岩壁上,一夜没敢合眼。
第七天清晨,楚风在一条小溪边洗脸时,看见水里自己的倒影。
脸色比离开时红润了些,眼里的光却更亮了。
他想起洗髓丹还没吃,便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把丹丸吞了下去。
丹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
起初没什么感觉,可半个时辰后,他突然觉得浑身发痒,像是有无数小虫子在皮肤下游走。
紧接着,五脏六腑像是被放在火上烤,又像是被冰锥刺,疼得他在地上打滚,冷汗把衣裳都浸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疼得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己经黑了,星星缀满了天空。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脸上的泥垢都脱落了,露出光滑的皮肤。
身上的旧伤也不疼了,连常年劳作留下的老茧都淡了些。
他试着运了运气,虽然不懂什么吐纳之法,却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走起路来也轻快了不少。
“原来这就是洗髓丹……” 楚风望着天上的星星,握紧了青锋剑。
他不知道,此刻在他体内,那枚洗髓丹正缓缓释放着灵气,像春雨滋润干裂的土地,悄悄改变着他的根骨。
而那柄青锋剑,在吸收了野狼的精血后,剑鞘里的流光又亮了几分。
断云峰的夜色很深,山林里传来不知名的兽鸣。
楚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朝着北麓的方向走去。
月光洒在他年轻的脸上,映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他的修仙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