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是初春料峭的寒意,而是某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从脚底顺着小腿盘旋而上,
几乎要冻僵骨髓。灵堂里浓得化不开的檀香味,混合着新鲜百合的甜腻和白菊的微苦,
沉甸甸地压在宗瑶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鼻的香烛气,灼烧着喉咙深处。
巨大的黑白遗像悬挂在正前方。照片上的父亲宗庆国,目光炯炯,
嘴角带着一丝惯有的、掌控一切的笃定笑意。仿佛下一秒,
那浑厚有力的声音就会穿透这满堂死寂,重新响起。可现在,
那双曾洞悉无数商海风浪的眼睛,只是隔着冰冷的相框玻璃,沉默地注视着下方喧嚣的人群。
宗瑶站在遗像正下方,一身剪裁极致的黑色羊绒套裙,勾勒出过于单薄的身形。
颈间一丝多余的装饰也无,只有胸前别着一朵小小的、惨白的纸花。灵堂里人头攒动,
低沉的呜咽和故作沉痛的叹息织成一张网,将她困在中央。无数道目光黏在她身上,
审视、揣测、怜悯,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审视这个刚刚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年轻女人,
如何扛起宗家这座庞然大物。“请节哀,宗董。”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挤上前,
肥厚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拍在宗瑶单薄的肩膀上,力道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试探。
他是集团元老之一,张董,脸上堆砌着沉痛,眼底却是一片浑浊的精明。“庆国兄走得突然,
留下这么大摊子……唉,瑶瑶啊,别怕,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在,
不会让你一个女娃娃孤军奋战的。”他刻意拔高的声音,在刻意营造的静默中格外刺耳。
“女娃娃”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宗瑶的耳膜。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
瞬间变得更加微妙复杂。“是啊,瑶瑶,”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带着一种黏腻的关怀。宗瑶的二叔宗庆明走上前,他比父亲小几岁,
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哀戚,但那双和父亲有几分相似的眼睛深处,
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漠。他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宗瑶冰凉的手指,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大哥走得急,什么都没交代清楚。这担子太重了,
你才多大?别硬撑,有什么事,尽管跟二叔说。”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却清晰地送入宗瑶耳中,“这集团啊,说到底,是咱们宗家的根。不能因为大哥走了,
就乱了章法,让外人看了笑话,甚至……让外人钻了空子。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旁边几位表情严肃的董事。那“外人”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宗瑶的手指在身侧悄然蜷紧,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痕,
尖锐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滞涩,带着无法言说的钝痛。父亲…那张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脸,
那个会笨拙地给她扎小辫、会因为她一点小成就就开怀大笑的巨人,
真的被框在这冰冷的黑白照片里了?昨天,他还在电话里,
用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兴致勃勃地跟她讨论即将上市的新品线——“瑶瑶,
爸这次搞的这个‘醒神’系列,绝对能炸翻市场!到时候,爸让你亲手去发布会剪彩!
”那充满活力的声音犹在耳边,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和属于创业者的热忱。仅仅一夜之间,
一切都戛然而止。突发性脑溢血,医生宣告时冰冷的语调,像一把生锈的钝刀,
反复切割着她。宗庆明那只带着体温的手,终于还是落在了她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那掌心的温度,却只让宗瑶感到一阵更深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好了,好了,都安静一下。”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王律师,
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刻板严肃的老者,适时地提高了声音。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
胸前同样别着白花,手里捧着一个深褐色的、带着古典铜扣的厚实文件袋。他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灵堂里嗡嗡的议论。“遵照宗庆国先生生前的意愿,
以及法律程序的安排,现在,由我,宣读遗嘱。”整个灵堂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
包括宗庆明那看似哀伤实则锐利的视线,都死死钉在了王律师手中的文件袋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悲伤的抽泣声都诡异地停顿了片刻。一种无声的张力在弥漫,
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王律师没有看任何人。他动作沉稳地解开文件袋的铜扣,
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取出里面的文件,
纸张边缘似乎有些磨损。他清了清嗓子,
用毫无波澜的、宣读法律文书的刻板语调开始念诵:“本人,宗庆国,
立遗嘱时神志清醒……”冗长的法律条文如同毫无生命的符号流淌出来,
关于财产分割、信托基金、慈善捐赠……宗瑶只觉得那些字句在耳边嗡嗡作响,模糊不清,
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她强迫自己站直,下颌微微抬起,
视线落在遗像中父亲含笑的嘴角,试图从中汲取一丝力量。然而,那笑容此刻看来,
竟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未尽之意?“……故,
本人名下所持有的庆元食品集团总计51%的股份,”王律师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度,
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由本人独女,宗瑶,全权继承。同时,
任命宗瑶为庆元食品集团新任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即刻生效。”轰!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短暂的极致寂静后,灵堂里瞬间爆发出压抑的、却更显嘈杂的声浪!
惊愕、质疑、难以置信的低呼交织在一起。一道道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聚焦在宗瑶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怜悯,而是混杂了震惊、嫉妒、算计,
甚至…一丝隐藏极深的敌意。51%!绝对的控股权!这意味着,
这个年仅26岁、刚从国外回来不到两年的“女娃娃”,一夜之间,
成了这个价值数百亿的庞大食品帝国的唯一话事人!连那些元老董事的联合反对票,
在她面前都将彻底失效!宗瑶清晰地感觉到,手臂上那只属于二叔宗庆明的手,猛地收紧了!
力道之大,隔着衣料都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那不再是安抚,
更像是一种失控的、下意识的钳制。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宗庆明。
宗庆明脸上的哀戚面具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碎裂。他的瞳孔急剧收缩,
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惊愕死死堵住。那眼神深处,
翻滚着赤裸裸的震惊、不甘,还有一丝被猝不及防打乱了全盘计划的狂怒。
他死死盯着王律师手中的遗嘱,又猛地转向宗瑶,那眼神,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剜出破绽。“不可能!”一声压抑的低吼从旁边爆发。是张董,
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小眼睛里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王律师!
这…这遗嘱…庆国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把这么大的担子全交给瑶瑶?她才多大?
她懂什么企业经营?!这…这不合常理!我们要求验看!要求召开临时董事会重新审议!
”“对!这不合理!”立刻有其他人附和,声音带着被侵犯利益后的激动。“王律师,
事关集团未来,不能如此儿戏啊!”另一个声音语重心长,却掩饰不住底盘的动摇。
质疑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毒蜂,朝着灵堂中央那个纤细的黑色身影扑去。
宗瑶依旧站着,如同一棵在狂风中扎根的幼竹。她甚至没有看那些激动叫嚷的董事一眼。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了王律师手中的那份遗嘱文件上。在文件翻动的瞬间,
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在文件底部靠近签名处,
一小块指甲盖大小、深褐色的不规则污渍。那不是墨迹。那颜色暗沉、干涸,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是血。父亲的血?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份带着血迹的遗嘱,二叔那只骤然收紧的手,
董事们此刻群情激愤的逼宫…所有零碎的片段,在脑海中疯狂碰撞、组合。“肃静!
”王律师猛地一拍旁边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严厉的目光扫过骚动的人群,“这份遗嘱,
经由公证处公证,具备完全法律效力!宗庆国先生的意愿,不容置疑!
宗瑶女士作为唯一合法继承人及新任董事长,其任命即刻生效!
任何干扰继承程序、挑战董事会决议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法律的挑衅!
”他的声音如同磐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暂时压下了场面的混乱。
宗庆明的手终于从宗瑶手臂上松开了,力道消失得极其突兀。
他脸上破碎的表情在瞬间被强行粘合,重新挂上那副沉痛而忧虑的面具,
只是眼神深处残留的惊涛骇浪,如同深海中尚未平息的暗涌。
他长长地、极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饱含着无奈和对侄女“年幼无知”的深切担忧。
“瑶瑶…”他转向宗瑶,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长辈式的疲惫,“你听见了?
不是二叔不支持你,实在是…太突然了。这么大的事,你爸他…唉!以后的路,千难万险啊。
不过你放心,”他话锋一转,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甚至抬手想再次拍拍宗瑶的肩膀以示支持,“有二叔在,有各位叔伯在,
一定会尽全力帮你稳住局面。你只需要…慢慢学,多看多听就好。”他的话语,
像一层精心编织的蛛网,将“扶持”的糖衣包裹在“架空”的内核之外。宗瑶终于动了。
她没有理会宗庆明那只再次伸过来的手,也没有去看周围那些神色各异的脸。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手,指尖微微发颤,抚上自己胸前那朵小小的白花。然后,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重新落回遗像上父亲含笑的眼眸。那眼神,不再是刚才的迷茫和钝痛。
一种冰冷刺骨、足以冻结血液的东西,在她眼底深处缓缓凝结。像北极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表面平静,内里却蕴含着粉碎一切的力量。“谢谢二叔,”她的声音响起,不大,
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了寒冰的细针,穿透了灵堂里残余的嘈杂,清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膜,
“我会…好好学的。”她的视线,最后落在宗庆明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宗庆明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窜起。
“也请各位叔伯,”宗瑶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刚刚还在叫嚣的董事们,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多多指教。”她不再看任何人,微微颔首,然后转身。黑色裙摆划过一个冷冽的弧度,
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稳定、一声接一声的回响。哒。哒。哒。
每一步,都踏在由震惊、猜疑、贪婪和暗流构筑的薄冰之上。她挺直的背影,
像一把刚刚出鞘、寒光内敛的剑,独自走向灵堂侧门那片更加幽深的阴影。身后,
是无数道目光交织成的无形罗网,以及那浓得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香烛与算计的冰冷空气。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灵堂的喧嚣与窥探。走廊里空无一人,
只有惨白的顶灯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冰冷的空气终于毫无阻碍地涌入肺腑,
带着一种消毒水的味道,却让宗瑶感觉比灵堂里浑浊的气息更令人窒息。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坚硬的大理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凉意。
刚才在灵堂里强行凝聚起的所有力气,此刻如同退潮般迅速流失,
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她闭上眼睛,
父亲遗像上那定格的笑容和遗嘱上那抹刺眼的暗红血迹,在眼前疯狂交织、放大、旋转,
几乎要将她吞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猛烈上涌。她踉跄着冲进旁边女洗手间,
“砰”地一声反手关上门,将自己锁进狭窄的空间里。冰冷的白瓷砖,刺眼的灯光,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空气清新剂味道。她扑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柱哗啦啦地冲击着光滑的陶瓷盆壁。她双手撑在冰冷的台面上,大口喘息,
试图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眩晕感。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得像纸,毫无血色。
嘴唇被死死咬住,留下深深的白印,眼圈红肿,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深处,
不再是灵堂里的空洞和强撑的镇定,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冰冷的火焰。
像雪原上濒临绝境的孤狼。就在这时!嗡——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猛烈震动起来!
那震动如此突兀、如此急促,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穿透力,
瞬间撕裂了洗手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宗瑶的身体猛地一僵!
所有的虚弱和眩晕感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强行驱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
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她几乎是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痉挛的手指,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着幽蓝的光,锁屏界面上方,一条新短信的提示图标在疯狂闪烁。
发件人:未知号码。内容只有一行字,
冰冷、直接、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诡异感:查你爸的输氧记录。
3月15日、3月22日、3月28日。三次异常关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
狠狠射入宗瑶的眼帘!3月15日、3月22日、3月28日!这三个日期像烧红的烙铁,
烫在她的记忆里——那是父亲病情突然急转直下、陷入深度昏迷前的三个关键节点!
医生当时给出的解释是病情本身的反复恶化,是难以避免的并发症!异常关闭?输氧?
不是机器故障?是人为?!嗡鸣声在脑中炸开!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扶着洗手台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死白。镜子里,
她看到自己瞳孔深处那冰冷的火焰,瞬间被点燃成了焚毁一切的烈焰!父亲…不是死于疾病?
是谋杀?!这个念头如同地狱的毒蛇,带着冰冷的毒牙,狠狠噬咬着她的神经。
灵堂里二叔那只骤然收紧的手,遗嘱上那抹刺眼的暗红,
董事们贪婪而充满敌意的目光……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这条短信串联起来,
指向一个令人窒息、却无比清晰的恐怖真相!她猛地抬起头,镜中的自己眼神锐利如刀锋。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彻底点燃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她迅速打开水龙头,
用冷水狠狠抹了一把脸,冰冷的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带走最后一丝软弱。然后,
她伸手,从随身的手包里掏出一支常用的正红色口红。旋开盖子,
鲜艳欲滴的膏体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她对着镜子,手腕稳定得可怕,
用口红在光滑的镜面上,一笔一划,用力写下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凶手在董事会。
**鲜红的字迹,在冰冷的镜面上如同淋漓的鲜血,狰狞地映照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冲动。证据!她需要证据!短信里提到的输氧记录,
就是第一个突破口!她迅速擦去手上的口红痕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对着镜子,
重新戴上那副名为“新晋继承人”的冰冷面具。眼神深处,只剩下锐利的、狩猎者的光芒。
推开洗手间的门,她步履沉稳地走向电梯间。走廊空旷,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回荡。
就在她即将按下电梯下行按钮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光洁如镜的电梯门。
电梯门像一块巨大的、扭曲的哈哈镜,清晰地映照出身后的景象——走廊拐角处,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魁梧的男人,正快速地将探出的半个身子缩回去!
动作带着明显的仓促和…窥探。是二叔宗庆明身边的那个贴身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