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藤就站在他面前,墨绿旗袍的银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细碎的光,鬓角的白藤花轻轻颤动,像随时会落下。
她的眼睛很亮,不是人类那种含着温度的亮,而是像浸在寒潭里的玉,清透,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
“陈……陈家后人?”
陈长安艰难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
他不是没听过“司藤”这个名字——祖父的笔记本里零星提过,说那是民国年间一位“非同寻常的存在”,与悬门渊源极深,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她。
司藤的目光落在他攥着玉簪碎片的手上,眉梢微挑:“倒还不算太蠢。”
她收回停在他手腕上的指尖,转身走向供桌,旗袍下摆扫过地面的灰尘,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陈长安这才注意到,她的脚边没有影子。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手电筒的光线下,地面上清晰地映出他缩成一团的影子。
再抬头时,司藤己经坐在了供桌边缘,两条腿交叠着垂下,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缠绕在供桌上的白藤,那姿态,像坐在自家花园的长椅上,而非这座破败的道观。
“把玉簪给我。”
她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递杯水”。
陈长安犹豫了一下。
这半片玉簪是祖父留下的唯一线索,也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可看着司藤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司藤接过玉簪,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时,陈长安感觉像被冰粒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
她却像是毫无所觉,捏着碎片的两端,对着从屋顶破洞漏下的天光仔细端详。
玉簪碎片不大,只有手指长短,断口处的暗红痕迹果然是干涸的血迹,边缘己经发黑,显然有些年头了。
司藤的指尖在血迹上轻轻摩挲,原本光滑的碎片表面突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绿光,与她发间的白藤花交相辉映。
“百年了。”
她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陈月半那老东西,倒真能拖。”
“您认识我祖父?”
陈长安追问。
司藤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点嘲弄:“何止认识。
当年你祖父还是个总跟在我身后要‘藤叶符’的毛头小子,见了我就躲,比你现在还怂。”
陈长安愣住了。
祖父陈月半在他记忆里是个温和的老头,总戴着老花镜坐在窗边修复古籍,手上永远有淡淡的墨香,怎么也和“怂”、“藤叶符”这些词联系不起来。
“您……您说的血咒……”他定了定神,把话题拉回正题,手腕上的纹路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祖父说,只有您能解。”
司藤放下玉簪碎片,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他红肿的小臂上。
那些暗红色的藤蔓纹路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竟顺着她的视线轻轻蠕动起来,原本模糊的纹路变得清晰了些,像在她面前“显形”。
“这不是普通的咒。”
她的声音冷了几分,“是‘藤缠咒’,陈家先祖当年与我立契时,亲手种在你们血脉里的。”
陈长安的心跳漏了一拍:“立契?
什么契?”
“民国十七年,”司藤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先祖陈衍之找到我,说悬门各派觊觎白英的残骨,怕她复生后祸乱人间,求我出手压制。”
她顿了顿,指尖的绿光又亮了些:“我与白英本是一体,压制她需耗费我大半妖力。
我提出条件——陈家世代以精血滋养我本体,我则保陈家三代平安,咒力相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陈长安听得心惊肉跳:“所以这咒……是双向的?”
“算不上双向。”
司藤靠回供桌,语气平淡,“你们供血,我护佑,公平交易。
只是你祖父这代起,陈家血脉越来越稀薄,供的血不够滋养,咒力失衡,才会反噬。”
她瞥了一眼他的小臂,“到你这里,己经快撑不住了。”
最后一句话像重锤砸在陈长安心上。
他想起这半年来莫名的疲惫,想起偶尔在夜里被手腕的刺痛惊醒,原来那些都不是错觉,而是咒力反噬的预兆。
“那……那现在怎么办?”
他急切地问,“您能解咒吗?”
司藤拿起那半片玉簪,在指尖转了个圈:“解咒可以。
但你得先帮我做件事。”
“您说!”
陈长安几乎没有犹豫,“只要能解咒,不管什么事……做我的‘随行血库’。”
司藤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随叫随到,供我取用。
什么时候我满意了,什么时候给你解咒。”
陈长安的热情瞬间被浇灭了一半:“随行……血库?”
这说法听起来像把他当成了移动的血浆袋,屈辱感混杂着恐惧涌上心头。
“怎么?
不愿意?”
司藤挑眉,指尖的绿光突然变浓,缠绕在供桌上的白藤猛地抬起头,尖端指向陈长安,叶片瞬间变得锋利如刀,“那你可以现在就走,不出三日,咒力会顺着你的血管爬满全身,最后让你变成一株只会流血的藤。”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残忍。
陈长安看着那些对准自己的藤尖,又低头看了看小臂上越发清晰的纹路,喉咙发紧。
他没有选择。
“我……我答应你。”
他艰难地说,“但我有条件。”
司藤似乎有些意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哦?
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我需要正常生活。”
陈长安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些,“我有工作,有……有自己的生活,不能一首跟着你。
而且,你不能……不能随便伤人。”
司藤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只在嘴角漾开一个微小的弧度,却像冰面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的暖意——尽管那暖意转瞬即逝。
“有趣。”
她收回指尖的绿光,那些锋利的藤叶瞬间变回柔软的模样,重新缠回供桌,“可以。
非必要时,不干涉你的‘正常生活’。
至于伤人……”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只要没人惹我,我没兴趣沾那些肮脏的血。”
陈长安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来。
司藤从供桌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比他想象中要矮一些,大概到他肩膀的位置。
她仰起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仔细打量着,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陈家的血脉倒是越来越像普通人了。”
她伸手,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陈长安下意识地想躲,却被她按住后颈,动弹不得,“陈衍之当年能徒手画符,陈月半还能辨妖物,到你这里……”她的指尖停在他的眉心,那里没有任何灵力波动,干净得像张白纸。
“除了这一身能造血的肉,什么都没剩下。”
陈长安的脸涨得通红,却无法反驳。
他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连祖父那手修复古籍的本事,他也只学了个皮毛。
“不过也好。”
司藤收回手,转身走向殿外,“太复杂的人类,我嫌麻烦。”
陈长安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墨绿旗袍的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缠绕在上面的白藤像有生命般,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弧度,不沾半点灰尘。
他突然想起祖父笔记本里的一句话:“藤者,韧也,可屈可伸,却从不失其骨。”
殿外的雨己经停了,雪沫子也变成了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道观的青瓦上。
司藤站在门槛边,抬头看着天空,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却没有融化,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了。
“这里太冷了。”
她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适,“我讨厌冬天。”
陈长安想起古籍里说“白藤喜暖畏寒”,原来传闻是真的。
他犹豫了一下,脱下身上的冲锋衣:“您要是不介意……”司藤回头看了一眼那件黑色的冲锋衣,又看了看他只穿着薄毛衣的上身,嘴角撇了撇:“人类的东西,沾了太多浊气。”
话虽如此,却没有拒绝。
陈长安把衣服递过去,她却没有接,只是站在原地。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要他帮忙。
笨拙地将冲锋衣披在她肩上,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脖颈,感觉像碰到了一块温凉的玉。
司藤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是拢了拢衣服,转身走向停在道观外的越野车。
“这车是什么?”
她绕着车转了一圈,用指尖戳了戳车门,像是在研究什么新奇的物件,“比当年邵琰宽的汽车丑多了。”
“……这是越野车,方便在山路开。”
陈长安解释道,拉开车门,“我们要去哪里?”
“你住的地方。”
司藤弯腰坐进副驾驶,动作有些僵硬,显然不熟悉这种座椅,“总不能让我一首待在这破道观里,喝风吃雪。”
陈长安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
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响起,司藤吓了一跳,警惕地看向仪表盘:“这东西会吃人?”
“……不会,是代步工具。”
陈长安哭笑不得,踩下油门,“类似……更快的马车。”
车子缓缓驶离三清观,后视镜里,那座破败的道观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风雪里。
陈长安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总觉得那缠绕在梁柱上的白藤似乎动了一下,像是在目送他们离开。
副驾驶座上的司藤正专注地看着窗外,雪花打在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痕。
她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划过,画出一道蜿蜒的线,像极了她本体的藤蔓。
“外面的世界,变成这样了?”
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嗯,变化挺大的。”
陈长安说,“您……很久没出来过了?”
“睡了几十年。”
司藤淡淡地说,“要不是你这血脉咒力把我吵醒,我还能再睡几十年。”
陈长安沉默了。
看来祖父说的“她能救你”,其实是“你的血能吵醒她”。
车子驶上盘山公路,雪越下越大,能见度越来越低。
陈长安打开车灯,光柱穿透风雪,照亮前方蜿蜒的山路。
突然,前方路边的树林里闪过几道黑影,速度极快,像是被车灯惊动了。
司藤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坐稳了。”
话音未落,陈长安就感觉车子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侧面撞了一下。
他死死握住方向盘,车子在雪地上滑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差点撞上山崖。
“什么东西?”
他惊出一身冷汗。
司藤没说话,只是抬手按在车窗上。
指尖绿光一闪,几道青藤突然从车窗外冒出来,像鞭子一样抽向树林里的黑影。
只听几声凄厉的尖叫,黑影瞬间消失了。
“是山里的小妖,被你的血咒吸引来的。”
司藤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只是拍飞了几只苍蝇,“你身上的咒力对它们来说,是最好的补品。”
陈长安的心沉了下去:“它们还会来?”
“只要你还带着这咒,就会一首来。”
司藤侧过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幸灾乐祸,“所以,离了我,你活不过三天。”
陈长安握紧方向盘,指节泛白。
他看着前方被风雪笼罩的山路,又看了看身边这个刚刚认识不到半天、却掌握着他生死的“妖”,突然觉得,祖父留下的不仅是一个诅咒,更是一个烫手的麻烦。
车子继续前行,风雪渐渐小了。
司藤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褪去了平日的冷漠,竟显得有几分柔和。
陈长安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赶紧收回目光,心脏却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他不知道,这场始于血咒的绑定,会将他们带向何方。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而副驾驶座上的司藤,看似闭目养神,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指尖的绿光轻轻闪烁,缠绕在她手腕上的半片玉簪,正与陈长安口袋里的那半片,产生着微弱而持续的共鸣。
百年的等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抬起手,看着指尖萦绕的淡淡绿光,轻声说:“陈月半,你欠我的,该让你孙子还了。”
声音很轻,被汽车引擎的轰鸣吞没,消散在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