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父亲头七那晚,冰雹砸裂了他的棺材。神婆说这是怨气未消,
必须“问米”招魂。母亲死死抓住我:“你爸最疼你,只有你能问!
”当神婆抽搐着用父亲的声音喊我小名时,我全身发冷。
她竟说出只有我和父亲知道的秘密——我十岁那年,失手烧死了妹妹。神婆突然七窍流血,
喉咙里挤出诅咒:“秀珍…你男人骗了我三十年!”母亲瘫软在地。
我在父亲遗物里发现一封信,是神婆字迹:“建国哥,我们的孩子…还好吗?
”---雨是头七那天黄昏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灰蒙蒙的湿气,
粘稠地裹着王家坳这个憋在山坳里的村子,空气沉得像浸透了水的破棉絮。
铅灰色的云层越压越低,几乎要擦到后山那些黑黢黢的杉树尖。紧接着,
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屋顶陈年的青瓦上,激起一片浑浊的水雾。雨声里,
隐约夹杂着几声老鸦嘶哑的啼叫,从后山坳深处传来,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着人心。
我倚在堂屋冰冷的门框上,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淌成一道道浑浊的帘子。堂屋正中,
那口刷了劣质黑漆的薄皮棺材,像个突兀而阴冷的句号,钉在原本摆放八仙桌的地方。
父亲王建国就躺在里面,无声无息。七天前,他上山砍柴,脚下一滑,
后脑勺正磕在一块棱角狰狞的青石上,抬回来时人就凉透了。母亲李秀珍佝偻着腰,
守在棺材旁边,像一截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枯藤。她手里攥着一把湿漉漉的稻草,
机械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棺材板上一块根本不存在的污渍。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
光线被浓重的湿气和哀伤挤得变了形,在她脸上投下深深浅浅、不断晃动的阴影。
她没哭出声,只有肩膀偶尔无法控制地抽动一下,
带动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也跟着簌簌颤抖。“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回屋歇会儿吧。”她没应声,只是擦棺材的手顿了一下,又更用力地擦起来。
指甲刮在粗糙的木板上,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棺木的朽味、未散尽的香烛味,
还有这连日阴雨带来的、深入骨髓的霉湿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就在天色彻底沉入墨黑,村头那盏昏黄的路灯也摇摇欲灭的时候,雨声变了。
不再是单调的哗啦声,而是夹杂了一种密集、坚硬、令人心头发紧的“噼啪”声。是冰雹!
米粒大小,很快变成指甲盖,最后竟有鸽子蛋那么大的冰疙瘩,裹挟着狂暴的冷风,
狠狠砸了下来!屋顶的青瓦发出一片令人牙酸的爆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彻底洞穿。
院坝里瞬间白了一层,又被密集的雹子砸得坑坑洼洼。堂屋那扇薄薄的木门板被风猛地撞开,
一股裹挟着冰粒的寒气直扑进来,吹得那盏昏黄的灯泡疯狂摇摆。
惨白的光影在墙壁和棺材上乱跳,如同鬼魅起舞。“哐当!”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
盖过了所有风声雨声雹子声,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所有人的目光,
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拽了过去,死死钉在那口黑漆棺材上。棺材正面的盖板,靠近头部的位置,
赫然裂开了一道足有半尺长的口子!裂口边缘参差不齐,翻出里面惨白的木茬,
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母亲李秀珍手里的稻草“啪嗒”掉在地上。
她像是被那裂口吸走了魂魄,身体晃了两晃,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死死盯着那道狰狞的缝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裂…裂了!”不知是谁惊恐地喊了一声,带着哭腔。“老天爷发怒了啊!
”“建国哥…这是…这是有啥放不下啊?”几个帮忙守灵的邻居挤在角落里,脸色煞白,
互相交换着惊恐的眼神,窃窃私语像冰冷的蛇在屋里游走。“怨气!是怨气太重了!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被砂石磨砺过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人群像被利斧劈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张仙姑拄着一根油亮发黑的桃木拐杖,
慢腾腾地挪了进来。她裹着一件洗得看不出原色的旧夹袄,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胡乱挽着,
布满沟壑的脸上,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睛却亮得瘆人,像坟地里飘荡的磷火,
直勾勾地扫过棺材的裂口,最后落在面无人色的母亲脸上。“秀珍呐,”张仙姑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人心上,“建国这是怨气未消,
不肯走啊。阴魂逗留阳间,冲撞了龙王,才降下这雹灾,砸裂了他的栖身之所。这是天罚!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死死抓着胸口的衣襟,指关节攥得发白。张仙姑布满老年斑的手,枯瘦如鹰爪,
颤巍巍地指向棺材那道狰狞的裂口:“头七回魂,魂不得安!不把他心里的疙瘩解开,
不把他想问的话问了,这股怨气散不了!王家坳…怕是要遭大殃!”“问…问啥?
”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哭腔。“问米!”张仙姑猛地拔高声音,
那根桃木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人心头一跳。“开阴路,
通幽冥,把他那不肯散的魂儿,拘上来!让他自个儿说!有啥冤,有啥怨,
有啥放不下的人…问个明白!”“问米”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堂屋里所有人都缩了一下脖子。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屋外冰雹砸落的狂暴声响,
以及屋内粗重压抑的呼吸声。邻居们惊恐地交换着眼色,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壁里。谁都知道张仙姑的“问米”,邪性得很,更知道这请上来的,
未必是亲人,更可能是…别的什么。张仙姑那双浑浊的黄眼珠,
像探照灯一样在挤满堂屋的几张惊惶面孔上扫过,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冰冷。最终,
那目光像生了锈的钩子,牢牢地钉在了我身上——王哲,王家唯一的儿子,
刚刚从县里高中回来奔丧的儿子。“他,”张仙姑干枯的手指,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气息,
直直地戳向我,“建国最疼的幺儿。父子连心,血脉相通。只有他问,他爸的魂才肯开口。
”我的头皮“嗡”地一下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堂屋昏暗的光线下,
张仙姑脸上纵横的皱纹仿佛活了过来,扭曲成诡秘的图案。我想后退,想拒绝,
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不行…”母亲李秀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十指如同铁箍,带着惊人的力气,死死攥住我的胳膊。
指甲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阿哲…阿哲…”她抬起头看我,
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垮了她脸上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
只剩下全然的崩溃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哀求,“你爸…你爸在世时最疼你啊!他舍不得你!
他一定是…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跟你交代…只有你能问!只有你能让他安心上路啊!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绝望,灼烧着我的耳膜。胳膊被她掐得生疼,
那疼痛却奇异地压过了心头的恐惧。我看着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哀求和痛苦,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是咽了回去,
化作一个艰难而沉重的点头。堂屋被迅速清空了。无关的邻居像躲避瘟疫般逃了出去,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外面依旧狂暴的风雹声。
世界仿佛瞬间被压缩在这个狭窄、昏暗、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间里。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
劣质棺木的朽味、残留的香烛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铁锈的腥气,混合在一起,
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那盏挂在棺材正上方、还在轻微晃荡的昏黄灯泡。
光线摇曳,将棺材上那道裂口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一条在地上扭曲爬行的毒蛇。
张仙姑的动作变得异常利落,与她方才的蹒跚判若两人。
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底积着薄薄一层灰白色的陈米。她口中念念有词,
声音低哑含混,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枯瘦的手指拈起几粒米,
极其吝啬地撒在棺材裂口前方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接着,
她又掏出一小截暗红色的、布满虫眼的东西——犀角?点燃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焦糊和浓烈腥臊的异样气味弥漫开来,辛辣刺鼻,直冲脑门,
熏得我一阵阵反胃。她示意我跪在撒了米的那个位置,正对着棺材的裂口。
母亲李秀珍瘫软在旁边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筛糠般抖着,
眼睛死死盯着张仙姑的动作,瞳孔里只剩下恐惧的空洞。“闭上眼,
”张仙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冰冷,“心要诚,啥也别想,
就想着你爹的脸,想着他叫你名字的样子…听见啥动静,都别睁眼!更别回头!
”我依言闭上眼。黑暗瞬间吞噬了视野,但其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那股犀角燃烧的腥臊气更浓了,熏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耳畔是母亲压抑不住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还有屋外冰雹砸在瓦片上连绵不断的爆响,
像无数冰冷的石子砸在心上。棺材近在咫尺,那道裂开的缝隙仿佛一个巨大的伤口,
正对着我的脸,散发着阴冷的死亡气息。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被恐惧拉长。
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父亲的脸在脑海中模糊地浮现,
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突然——“呃…呃呃…”一种极其怪异的、仿佛喉咙被浓痰堵住的声音,
猛地从我正前方响起!那声音干涩、扭曲,像是两块粗糙的骨头在生硬地摩擦,
完全不属于张仙姑!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紧接着,
一阵剧烈的、如同羊癫疯发作般的抽搐声传来。骨头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
身体沉重地撞击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呼…呼哧…”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响起,
带着一种濒死的挣扎感。然后,那个扭曲的声音再次响起,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生生撕扯出来,
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阿…哲…”我的小名!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冻结!
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起来,发出清晰的“嘚嘚”声。我想睁眼,想逃,
可张仙姑的警告和母亲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像无形的锁链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身体僵硬得如同棺材里的父亲,只有不受控制的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接着,它再次响起,
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像父亲!带着一种我记忆深处熟悉的、疲惫而温和的语调,
却浸透了来自九泉之下的阴寒:“阿哲…别怕…是爸…”黑暗在我紧闭的眼前疯狂旋转。
是他!这语气,这停顿的方式…真的是他!“爸…爸…”我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带着哭腔,恐惧和一种荒谬的希冀撕扯着我。那声音似乎得到了回应,变得急切起来,
爸…心里…憋得慌啊…有件事…压了太多年了…压得我…喘不过气…”它剧烈地喘息了几下,
如同破旧的风箱。“那年…灶屋…火…火…你才十岁…你妹…你妹她…”轰——!!!
一道无形的、惨白的霹雳,在我脑海中炸开!炸得我魂飞魄散!十岁!灶屋!火!妹妹!
尘封在记忆最深处、被我刻意埋葬了整整十年的恐怖画面,
伴随着一股浓烈的、仿佛能灼伤灵魂的焦糊味,猛地冲破所有封锁,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
那是一个同样闷热得令人烦躁的午后。十岁的我,偷偷摸走了父亲藏在灶屋梁上的火柴,
躲在堆满干草的角落,想学着大人点烟。小小的火苗“嗤”地一声燃起,
带着一种新奇而危险的诱惑。我笨拙地夹着那根卷好的、粗糙的土烟卷,凑近火苗。
烟圈没有点着,一丝火星却溅落下来,掉在脚边蓬松干燥的稻草堆上。
起初只是一点微弱的红光,像暗夜里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我傻乎乎地看着,甚至觉得有趣。
可就在几秒钟后,那点红光猛地爆开!贪婪的火舌“腾”地一声窜起老高,
带着令人窒息的灼热,瞬间就舔舐上了低矮的屋顶!浓烟滚滚!热浪扑面!我吓傻了,
尖叫着扔掉火柴,想往外跑。慌乱中,我被地上散乱的柴禾绊倒,重重摔在地上。就在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