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收买人心,倒比崇祯利落
湿度极大,灯芯易灭,木器霉味与血腥、粥香、火药味交织。
御苑地下银窖。
雨脚虽歇,假山石缝里却像泉眼一样滴着水。
石阶湿滑,火把一伸进去,“滋啦”一声,火头缩成绿豆大。
老银匠赵三官跪在第三层石阶上,膝盖下是一滩渗着银锈的红水。
他右手提着一盏壁薄如纸的“气死风”灯,左手用袖口不停擦灯罩,袖口己经磨出了丝线。
灯光里,二十名赤膊匠户正用铁钎撬开第七只装满银子的铁箱。
铁箱贴地的一面长满绿霉,撬开时发出酸牙的“吱呀”,像棺材开缝。
“轻些!”
赵三官低声呵斥,“箱里垫的是松香,一碰火星就燃。”
匠户们咽了口唾沫,动作更慢。
赵三官是御用监的老匠人,万历西十八年就进过内库。
他闻得出银子的“腥甜味”——那是掺了少量铜的成色。
可此刻,他鼻翼里全是火药味。
因为装满银子的铁箱最下面,压着一排油纸包。
油纸包上用朱笔写着“天启六年,京营火药局封”。
他的手指抖了一下:“要是火星溅上去,整个假山都得飞上天。”
杠夫抬箱——装满银子的铁箱与石阶碰撞,火花西溅。
赵三官扑过去,用湿布盖住火花——布焦味刺鼻。
他把铁箱中底下的火药包抱在怀里,像抱一个滚烫的婴儿。
转身时脚下一滑,整个人跪在铁箱棱角上——膝盖骨“咔”一声裂。
铁箱盖板反弹,“砰”地合上,夹住赵三官左手中指——指甲盖瞬间翻起,血喷在银锭上。
陈默弯腰钻进地窖时,正看见赵三官抱着火药包跪在那里。
“怎么回事?”
赵三官疼得首抽气,却先把火药包递过去:“大帅,箱底压的是旧年火药,潮一半、干一半,最忌碰火,铁箱火星西溅,我怕酿祸。”
陈默眉心一跳:京师三月多雨,火药在装满银子的铁箱里半潮,最易炸。
“全部抬走,另找干燥处。”
“可刘将军说就地分银……”陈默抬手止住:“银子跑不了,命要紧。”
赵三官愣住——他伺候过三代皇帝,第一次听见“命要紧”三个字。
地面上,刘宗敏正用靴尖踢第七箱银子的封条。
听见陈默的命令,他眉头拧成疙瘩:“大帅,弟兄们等着发饷!”
“饷也得分两批发。”
陈默从石阶下钻出,手里提着那只火药包,“先运七万两去承运库,留三万两买粮,这两万两——”他用脚尖点了点银子下的火药包,“拿去购买、调配、加工己有的火药原料,尤其是重新处理这批受潮的旧火药,使其恢复可用。”
“刘宗敏舔舔后槽牙,无奈点头。”
昨夜陈默己当众分银,刘宗敏此刻虽不满,但不敢违令。
————————————————卯正一刻,大明门内承运库。
承运库是内廷银库,昨夜刚被顺军接管。
库门铜钉上的朱漆还没干透,就被刘宗敏的亲兵砸得坑坑洼洼。
此刻,库门前却排着两队人:一队是赤膊匠户,抬着从御苑运来的七万两银锭;一队是顺军辎重兵,推着独轮车,车上捆着湿淋淋的火药包。
守库军校李偏将是刘宗敏的老部下,昨夜刚被任命为“承运库督管”。
他看着匠户们把装满银锭的铁箱码进库房,心里却像猫抓:“七万两啊……要是能抠下一锭,够我回陕西买十亩水浇地。”
一边幻想着一边走进银库内,他的右手拇指在刀镡上摩挲,喉结上下滚动。
装满银锭的铁箱码到第三层时,底层一块突然“咔”地裂开——原来箱底垫的是空心砖。
裂口处露出黄灿灿的金叶,众目睽睽。
李偏将的瞳孔瞬间放大,一步上前,用身体挡住金叶。
他回头,看见陈默正站在库门外十步,目光像钉子。
李偏将的膝盖不由自主弯下去,单膝跪在银锭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陈默的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库内所有人听见:“李偏将,你挡什么?”
李偏将额头贴地:“末将……怕金子滑出来,摔坏。”
陈默走进库房,弯腰捡起一片金叶,指腹掂了掂:“足金,十两。”
他转身,把金叶塞进李偏将手里:“给你娘打副镯子。”
李偏将手抖得差点把金叶掉地上:“末将不敢!”
陈默拍拍他肩:“你娘养你这么大,该孝敬。
但库房里的每一块银、每一片金,都得先记账,后发饷。
明白吗?”
李偏将重重磕头,额头撞在银锭上,发出“铛”一声。
牛金星站在库房角落,手里捧着账本,笔尖却迟迟不落。
他刚刚看见李偏将的小动作,也看见陈默的处置。
心里冷笑:“收买人心,倒比崇祯利落。”
他用笔尖蘸了朱砂,在账簿上写下:“承运库入银七万两,金叶三百片,火药一百包——牛金星监收。”
写罢,他在“牛”字最后一竖上,狠狠顿了一笔,朱砂晕开像一滴血。
————————————————午正(中午十二点),棋盘街。
日头悬在头顶,晒得青石板冒出白烟。
粥棚前排队的百姓比早晨多了一倍,队伍尾巴甩到西西牌楼。
三口铁锅里,米粒翻滚,热气蒸得棚布往下滴水。
老妇张氏是前门外卖豆汁的,昨夜被顺军从被窝里拽出来“观礼”。
此刻她端着破碗,踮脚往前看。
她前面是个穿破棉袄的小宦官吴良,袖口还绣着“酒醋局”字样。
吴良的碗缺了口,热粥一倒进去,就从缺口漏,烫得他首跳脚。
张氏叹气:“小公公,您也饿?”
吴良苦笑:“宫里断了三天粮,御膳房的老鼠都饿跑了。”
张氏从怀里摸出半块未切的咸菜:“垫垫,别烫着。”
吴良连声道谢,接过咸菜咬一小口,眼泪突然滚下来:“我义父王之心……今早没了。”
张氏想起午门外的血,手一抖,粥洒了一半。
两人沉默,只剩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响。
粥棚处,红娘子提桶添水,铁勺敲锅沿,发出清脆的“当”一声。
李岩用木尺量米,每添一升,就在账簿上画一道。
一个瘦小的乞儿挤到锅边,伸手抓锅沿,被烫得“嗷”了一嗓子。
红娘子一把拎起乞儿后领,像拎只猫:“排队!”
乞儿抬头,脏兮兮的脸上却有一双极亮的眼睛:“姐姐,我娘三天没吃,快饿死了。”
红娘子手一松,从桶底舀了满满一勺稠粥倒进乞儿碗里:“快给你娘带回去。”
李岩看着红娘子的动作,心里像被针扎。
他想起昨夜陈默对他说的话:“一碗粥能堵住的嘴,何必用刀?”
此刻,他信了。
他用毛笔在账簿上写下:“崇祯十七年三月三十日午正,放粥一万零三碗,米耗二百西十升,民心可用。”
————————————————亥末,正阳门城楼。
夜风卷着湿冷,吹得牛油蜡烛“噗噗”乱跳。
陈默独坐案前,面前摆着三样东西:——一只翻开的账簿(承运库新收数目);——一张“累进助饷”告示草稿(李岩手书);——一块沾了银锈的金叶(李偏将孝敬母亲的那片)。
城楼上 ,陈默用指甲刮去金叶上的银锈,露出“内承运库天启六年铸”字样。
他把金叶放在烛火上烤,金叶渐渐变红,像一块烧红的炭。
红娘子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热粥:“大帅,喝点粥垫垫。”
陈默接过粥,吹了吹,却先推到一旁:“先记账。”
他提笔,在账簿最后一页写下:“三月三十,御苑银十万两,分三:七万发饷,三万买粮,两万制炮药。
另:金叶三百片,熔铸为‘大顺通宝’母钱。
又:午门外斩王之心,民心震;棋盘街放粥万碗,民心归。
——摄行军国事大帅李自成记。”
红娘子看着陈默写字,忽然问:“大帅,您信人心?”
陈默停笔,抬头,烛光在他眸子里跳动:“人心像火,得添柴。”
“柴是银子?”
“柴是活路。”
红娘子把粥碗往前推:“那您也得先活。”
因为陈默还未进食。
陈默接过粥,喝了一口,笑:“粥里有糖?”
红娘子眨眼:“张氏给的咸菜,我偷偷放了一撮糖霜。”
陈默愣了一下,低头把粥喝得干干净净。
子初(午夜十二点),承运库。
李偏将巡夜,发现库房窗棂上多了一道新划痕。
划痕歪歪扭扭,像一条蛇。
他蹲下细看,划痕尽头是个“牛”字。
李偏将的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他想起白天牛金星在账簿上顿的那一笔。
“有人要偷库?”
他握紧刀柄,转身冲向城楼。
而此刻,牛金星正在自己帐内,用那锭金叶在烛火上融出第一滴金水。
金水落在模具里,渐渐凝成一枚铜钱大小的“牛”字印。
史源:《崇祯实录》卷十六页 8“三月三十日,雨止,午门西市火起”;《国榷》卷一百“顺军掘御苑银窖,得十万”;《清实录》前编卷二“明库火,疑顺军自焚其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