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珩唱着，仿佛在唱某个隐秘的自己。
他的眼神深邃，聚焦在虚无的某一点，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内心里真实的故事片段。
台下的喧嚣被这声音暂时打断，客人们有的托腮，有的干脆闭上眼，都在聆听这动人的嗓音。
角落里，甚至有人悄悄抹了下眼角。
酒吧最不起眼的另一角。
周婉圆，一个被老顾客和员工们唤作：“汤圆”的重庆姑娘，正在角落里收拾着上桌客人喝完剩下的酒杯。
一束清冷的月光，穿透玻璃窗落在她身上，仿佛舞台之外的另一个聚光点。
重庆的雾常年浸润的肌肤，透出一种糯生生的白，脸颊却晕开两抹极其淡的红色。
浓密的黑发，草草挽成一个松垮的低髻，几缕的发丝挣脱束缚，湿漉漉地黏在纤细汗湿的颈侧，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酒吧统一配发的黑缎马甲，套在她身上显得是如此的不合身。
内里的白衬衫洗得发旧，领口处一圈微黄，透露出反复搓洗的痕迹。
如果不凑近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虎口处那层与年龄不符的老茧——那是山城梯坎和沉重背篓留下的印记。
瞳孔是重庆大山深处特有的深棕色，看人时总是习惯性地微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微微颤动的阴翳。
脚上穿着一双洗褪了色的蓝布鞋，鞋跟上还沾着几点干涸的泥渍。
而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飞快地掠过那个舞台中央的人——周珩。
那眼神里蕴藏的倾慕，细微到难以察觉。
一曲终了。
短暂的静默后，掌声和口哨声轰然炸响，夹杂着“再来一首！”
的起哄。
周珩从高脚凳上起身，弯腰，向台下致谢。
他像卸下了无形的重担，走向喧嚣边缘的吧台。
汤圆的心跳控制不住的加快。
她看着那个空杯子，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端起一杯早己准备好的、冰凉的鲜榨橙汁，低着头，挪到周珩面前。
“周珩哥，嗓子…干了吧？
这个…给你的。”
声音细的像蚊子，几乎被背景音乐的尾巴吞没。
她低着头，只敢盯着他的裤脚。
周珩闻声抬头，看到是她，于是说了一声：“谢谢。”
语气平淡的好像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他接过杯子，指尖无意间擦过她冰凉的手背。
仅仅两个字，却像带着电流。
汤圆的脸“腾”地烧起来，一路红到耳根。
“不…不客气！”
她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然后像受惊的小鹿，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重新扎进吧台后那片相对安全的忙碌阴影里。
周珩握着冰凉的杯壁，浅浅尝了一口，嗓子的干疼瞬间好了一大半。
时间在酒杯的碰撞中慢慢靠向深夜。
凌晨两点。
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撤离。
几个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们高谈阔论着走向马路，也有几个画着浓妆的女人依偎在男人臂弯里，腰肢被不安分的手掌摩挲着，目标明确地指向附近某个快捷酒店。
空气里浓烈的烟味并未散去，反而在人群散去后显得更加滞重浑浊。
周珩仔细地将心爱的fg830装进琴包。
他背上琴。
从口袋里摸出那包熟悉的“蓝楼”，抽出一支，叼在唇间。
“嚓”打火机点燃烟卷，烟头上的红点在昏暗中格外醒目。
他推开大门，一阵夜风扑面而来。
几乎是同时，更衣室的门也开了。
汤圆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一件洗得柔软的棉T恤和那条旧牛仔裤。
两人在酒吧门口狭窄的台阶上相遇，空气似乎瞬间变得稀薄。
服务员小苏最后出来，费力地将沉重的卷帘门“哗啦”一声拉到底，掏出大锁“咔哒”锁死。
他骑上停在路边的摩托车，扭头看向台阶上沉默站立的两人，咧嘴一笑：“周哥，汤圆，还不走啊？
我先撤了！”
发动机轰鸣响起，摩托车灵活地拐上空旷的解放大道，尾灯迅速消失在夜色深处。
“我送你回去吧。”
周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平静，不是询问，更像是一个决定。
他指间的烟头在夜色里熄灭。
汤圆的心猛地一撞，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垂着眼睫，盯着自己磨旧的布鞋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细密的汗珠又悄悄从她光洁的额头和鼻尖沁出，不知是六月底武汉太热导致的，还是因为身边这个人带给她的紧张。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进万松园附近的巷子。
周珩身形挺拔，汤圆只勉强到他肩膀。
她曾小声解释过：“小时候家里穷，吃食跟不上，营养不够，就…只长到这么点。”
巷子深处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气息。
两人的脚步声夜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在一栋老旧居民楼黑洞洞的单元门前，汤圆停下脚步。
她抬起头，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深琥珀色的眸子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清亮。
“周珩哥，就…就到这吧。”
声音依旧很轻。
周珩也停下，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在墙角的砖石上摁熄，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行。”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我看着你上去。”
“好。”
汤圆应着，转过身，踏上第一级台阶。
就在她背对他的瞬间，那一首紧绷着、努力维持平静的唇角再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甜美的笑容在她脸上倏然绽放。
周珩站在原地，首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首到楼道感应灯也归于沉寂。
巷子里只剩下他，和身后被拉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仰头看了看汤圆消失的那扇黑暗的窗户，片刻后，重新背紧吉他，转身，再次没入城市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