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挟着栀子花的甜香和离别的微涩，吹拂过学士帽垂下的流苏。我站在毕业典礼的人群中，掌心微微出汗，黏住了那卷得有些发皱的学位证书边缘。阳光正好，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礼堂前的广场，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这就是我学生时代的“太阳”啊，如此炽烈、耀眼，宣告着一个阶段的圆满落幕。
轮到我了。走上台，微微躬身，系主任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拂过我的头顶，完成拨穗的仪式。那枚象征成熟的流苏从右边滑到左边，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斤重。就在我直起身，准备接过证书的瞬间，导师李教授——那个平时不苟言笑、眼神却总透着睿智光芒的老太太——不动声色地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塞进了我的掌心，连同证书一起。
她握了握我的手，力道沉稳，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喧闹音乐：“雨清，记住，职场不是阳光普照的坦途，更像是夜行登山。别怕黑，月光比阳光更懂路。”
我的心猛地一跳。夜行登山？月光？这带着诗意的隐喻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我因毕业而澎湃激荡的心湖，漾开一圈带着凉意却莫名安定的涟漪。我攥紧了那张纸条，像攥住了一个神秘的锦囊。
回到喧嚣的宿舍，属于我的角落已是一片狼藉。打包好的纸箱堆叠着，像一座座即将被拆除的城堡，里面装满了四年的笔记、奖状、舍不得扔的旧玩偶，还有那些关于未来的、尚未褪色的斑斓梦想。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离愁的味道。
为了驱散那沉甸甸的、即将踏入未知的惶恐，我习惯性地掏出耳机塞上，点开了那首循环了无数遍的歌——《太阳下山，还有月光》。GooGoo温暖而坚韧的嗓音流淌出来，像一股清泉，瞬间包裹了我：
＞ “太阳下山了，别慌别慌，
＞ 还有月光悄悄爬上窗。
＞ 影子拉得长，别怕别怕，
＞ 那是光在给你盖印章…”
歌声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我内心的褶皱。我靠在冰冷的床架边，目光扫过桌上一本崭新的、皮质封面的记事本。那是父亲在我离家时送的，他说：“清儿，以后心里的话，就写在上面。”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桌上那支父亲送的旧钢笔——沉甸甸的，暗铜色的笔身上刻着四个小小的篆字“清雨润土”，笔尖因为常年使用已有些磨损。我旋开笔帽，吸满墨水，在记事本雪白的扉页上，一笔一划，无比虔诚地抄下那段歌词。墨迹在纸上微微洇开，如同我此刻的心情，带着些许迷茫，却又无比坚定。这歌词，像一句咒语，也像一道护身符。
收拾接近尾声，手机屏幕亮起，是父亲的视频请求。锁屏上，正是老家茶园晨曦初露的景象——薄雾缭绕，层层叠叠的绿意一直延伸到天边，新发的茶芽尖上还挂着露珠。那是我的根，也是我力量的源泉。
接通视频，父亲黝黑的脸庞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熟悉的茶山。他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了起来：“清儿！毕业快乐！真给爸长脸！”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喜悦。
“爸！” 我鼻子有点发酸，赶紧扬起笑脸，“刚弄完典礼，在打包呢。”
“好，好！大城市好啊，机会多！好好干！” 父亲一如既往地鼓励着。聊了几句家常，他忽然说：“对了，清儿，咱家后坡那几棵老茶树，今年发得特别好！断过枝的地方，新芽冒得最壮实，油亮亮的，看着就喜人！”
“真的吗？太好了！” 我由衷地高兴。
“是啊，你看，有时候看着是伤了损了，只要根还在，地气还在，反而能长得更好…” 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朴素的哲理，但说到后半句，他似乎微微吸了口气，声音顿了一下，背景里隐约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爸？你怎么了？”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异样。
“啊？没事没事！” 父亲立刻提高了音量，笑容更大了些，“刚弯腰捡个东西，老腰闪了一下，不碍事！你妈叫我了，锅里炖着汤呢！清儿你忙你的，照顾好自己！钱不够跟爸说！” 他的语速有点快，不等我细问，屏幕就暗了下去。
通话结束得有些突兀。我握着手机，看着锁屏上那片宁静的茶园，心里却莫名地悬起一丝不安。父亲刚才的声音…那声闷哼…还有那句“断过枝的地方新芽冒得最壮实”…真的只是闪了腰吗？还是…
宿舍窗外，白昼的喧嚣渐渐沉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下，天空被染成深邃的蓝紫色。不知何时，一轮清冷的、并不十分圆满的月亮，已经悄然爬上了对面的宿舍楼顶，静静地悬在那里，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晕。
我抬起头，望向那轮初升的月亮，导师的话在耳边回响：“月光比阳光更懂路。”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记事本扉页上尚未干透的歌词字迹，还有口袋里那张被焐热的纸条。
前路是未知的夜。太阳确实下山了。但月光，已经静静地亮起。
而家的方向，那片承载着父亲汗水的茶园，似乎也笼罩在了一层我看不见的阴影里。这丝隐约的不安，像一粒小小的沙砾，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我即将启程的心湖深处。
序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