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天刚亮,他就从土地庙动身,步行半个时辰到药铺。
陈老汉会给他留一碗糙米粥和一碟咸菜当早饭,虽然简单,却热乎管饱。
吃过饭,他便钻进那间堆满医书的小屋,伏案抄写,首到日头偏西。
周郎中对他不算严苛,只要求抄录的医方字迹清晰、毫无错漏。
叶安不敢懈怠,每次落笔前都要反复核对原文,遇到生僻的药名或古奥的术语,便虚心向陈老汉请教——老汉跟着周郎中几十年,虽不会开方,却认得不少药材和字句。
抄书之余,叶安常帮着做些杂活。
有时是帮陈老汉把晾晒的草药收拢捆好,有时是打扫药铺前堂的灰尘,有时见后院的药圃该松土了,也会拿起小锄头搭把手。
他手脚勤快,做事又细致,渐渐让周郎中和陈老汉放下了戒心。
陈老汉见他饿得快,常偷偷多给他塞个麦饼;周郎中偶尔会指点他几句写字的笔法,甚至允许他翻看药铺里那些不那么珍贵的医书。
这日午后,叶安抄完几页医方,正帮陈老汉分拣刚采回来的草药。
一堆带着泥土的“车前草”里,混着几株叶子相似、却开着细碎白花的植物。
“陈伯,这几株是不是弄错了?”
叶安指着那几株白花植物问道。
陈老汉眯着眼看了看:“没错啊,都是车前草,只是这几株长得嫩些,开了花而己。”
叶安摇了摇头。
他大学时选修过《中医药基础》,虽然学得不深,但对常见草药的形态还有印象。
车前草的花是穗状的,而这几株开的是伞形白花,叶片边缘也更光滑,分明是另一种叫“平车前”的植物——两者虽同属,药效却有细微差别,平车前的利尿作用要弱一些。
“陈伯,您看,”叶安捡起一株车前草和一株平车前,对比着说道,“您看这花,一个是穗状,一个是伞形;再看叶子,车前草的叶尖更圆,平车前的叶尖带点尖。
按医书上说的,利尿通淋用前者效果更好,这几株怕是混进来的。”
陈老汉愣了愣,凑近了仔细看,又翻出药铺里的《本草图经》对照,果然如叶安所说。
他惊讶地看着叶安:“你这后生,还懂草药?”
“以前在书上看过一点,记不太清了,碰巧认出来的。”
叶安笑了笑,没敢说太多。
恰好周郎中走进来,听到两人的对话,也拿起那几株植物看了看,又看了看《本草图经》,赞许地点点头:“不错,确实是平车前。
后生观察得倒是仔细。”
他行医多年,也知道这两种草容易混淆,寻常药童往往分不出来,叶安一个外乡人,竟能凭细微差别分辨清楚,倒是难得。
叶安连忙道:“是周先生的医书编得细,我只是照着比对罢了。”
周郎中不置可否,转而拿起桌上叶安刚抄好的医方看了看,忽然指着其中一味“麻黄”的用量问道:“这味药,医书上写的是‘三钱’,你觉得妥当吗?”
叶安一怔。
麻黄是解表发汗的猛药,现代中医里对用量控制极严,过量容易导致心悸、大汗不止,甚至休克。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晚辈斗胆说一句——麻黄性烈,三钱是不是……略重了些?
尤其若是病人本就体虚,怕是经不起这么强的发汗吧?”
他没敢提“休克”这种现代术语,只从“体虚不耐发汗”的角度解释。
周郎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年轻时曾用麻黄治过一个风寒重症的病人,按古方用了三钱,结果病人发汗太过,差点丢了性命,此后他便将麻黄用量减到一钱半。
叶安这番话,竟与他多年的经验不谋而合。
“你说得有道理。”
周郎中放下医方,深深地看了叶安一眼,“用药如用兵,过犹不及。
看来你不仅会抄书,对医理也有些自己的见解。”
叶安心里暗松一口气。
他只是下意识地用了现代医学的知识补充判断,没想到歪打正着。
自这事以后,周郎中对叶安多了几分留意。
有时遇到些不棘手的病症,会让他在一旁看着抄方;整理医书时,也会偶尔问他几句对某些医理的看法。
叶安不敢太过张扬,只捡些现代医学里与中医理论相通的地方说——比如强调“饭前服药不伤胃”(对应现代的空腹服药注意事项),建议“伤口要先用烈酒擦洗”(类似消毒概念),虽然用词朴素,却总能说到点子上。
周郎中虽觉得这后生的想法有些“新奇”,却不得不承认有道理,渐渐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日子在药香与墨香中缓缓流淌。
叶安每日抄书、帮着打理草药,偶尔用些现代知识提些小建议,不仅解决了温饱,还渐渐攒下了几十个铜板。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稳。
抄书的活计总有做完的一天,他必须抓紧时间,一边赚钱糊口,一边温习功课——考功名的念头,从未从他心里消失。
这天傍晚,叶安抄完最后一页医方,周郎中结算了工钱,又额外多给了他二十个铜板:“你抄的医书很规整,帮了我不少忙。
这些钱你拿着,若之后还想找活计,可再来找我。”
叶安接过铜板,心里感激:“多谢周先生。”
他知道,这份活计大概是结束了。
他揣着沉甸甸的铜板,走出药铺,看着西街渐渐亮起的昏黄灯笼,心里既有暂时安稳的踏实,也有对前路的隐隐忐忑。
至少,他现在有了点积蓄,能买些糙米,还能买几本最便宜的蒙学课本了。
叶安握紧了手里的钱袋,脚步轻快了些,朝着土地庙的方向走去。
夜色渐浓,可他心里的那点微光,却似乎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