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砚第一次见到苏晚,是在他亲手点燃的那场大火里。红绸燃成金蛇的夜晚,
他站在镇国公府的飞檐上,看底下烈焰吞掉朱门玉柱。仆从的哭嚎混着梁柱坍塌的脆响,
像极了他幼时在刑场听过的镇魂曲。指尖的玉扳指被烟火熏得发烫,他却想起三日前,
镇国公在金銮殿上掷地有声的话:沈寒砚狼子野心,若不除之,必为祸国之患。
火舌突然从西侧回廊窜起,照亮了假山后蜷缩的身影。那是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
发髻散了半边,怀里紧紧搂着个描金漆盒,像只被暴雨打湿的雀儿。
她该是镇国公府的哪位小姐,沈寒砚想,这种养在深闺的娇客,此刻该吓得涕泗横流才对。
可她没有。那双杏眼在火光里亮得惊人,看见他时既没尖叫也没躲闪,反而定定地望着他,
像在辨认一幅模糊的古画。沈寒砚的箭已经搭在弦上。他从不留活口,尤其是镇国公的血脉。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少女腕间那道浅浅的疤痕——像片被虫啃过的柳叶,
和记忆里某个雪夜的伤口重叠时,指尖竟微微发颤。你是谁?少女突然开口,
声音被浓烟呛得发哑,却带着种奇异的镇定。沈寒砚没回答。他翻身跃下屋檐,
靴底踩碎瓦片的声响惊动了她。少女抱着漆盒后退半步,后腰却撞上假山棱角,
疼得闷哼一声。他看见她怀里的盒子裂了道缝,滚出半块玉佩,玉质温润,
上面雕着半朵山茶。那是他母亲的遗物。当年他被抄家时,这对合二为一的山茶玉佩,
一块被他藏在襁褓里,另一块不知所踪。这玉佩……沈寒砚的声音比他想象中更干涩。
少女把玉佩攥进掌心,警惕地抬下巴:是我娘给我的。她说等我遇到戴另一半玉佩的人,
就把这个给他。沈寒砚的喉结滚了滚。他想起母亲临刑前,被狱卒按住头往地上磕,
血混着泪淌在玉佩上:砚儿,若有来生,娘还做你的山茶……你快走。他突然转身,
从腰间解下令牌扔给她,从西角门出去,持这个能避开我的人。少女愣住了,
火光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你放我走?你不是来杀我们的吗?不该杀你。
沈寒砚的目光掠过她腕间的疤痕——那是小时候被沸水烫的,他记得。
那年她跟着母亲来相府做客,他故意把热茶泼在她手上,
只为看她会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哭着告状。可她只是咬着唇,把烫伤的手藏在背后,
轻声说:没关系的。原来她是苏御史的女儿。当年苏家因替沈家鸣冤被牵连,满门流放,
只有苏夫人带着年幼的女儿侥幸逃脱,后来竟被镇国公收养,改了姓氏藏在府里。
火舌舔到了回廊的横梁,发出噼啪的脆响。沈寒砚推了苏晚一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踉跄着跑了两步,又回头看他。火光里他的侧脸冷硬如刀刻,鬓角有缕发丝被火燎得蜷曲。
你叫什么名字?她大声问,声音被烟火撕得破碎。沈寒砚。他说。她点点头,
把那半块玉佩揣进怀里,转身没入西侧的浓烟里。沈寒砚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捧着烫伤的手对他说没关系的小姑娘。那时她梳着双丫髻,
发间别着朵绢做的山茶花。三日后,镇国公府满门被灭的消息传遍京城。
沈寒砚成了朝野上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悬赏他首级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
他藏在城郊的破庙里,听着檐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怀里揣着从镇国公书房搜来的密信,
上面赫然是当今圣上与镇国公合谋,构陷沈家通敌的证据。二十年前的旧案,
终于有了昭雪的可能。咳咳……角落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沈寒砚猛地掣出腰间的短刀,
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亮了蜷缩在草堆里的身影——是苏晚。她显然受了惊吓,
看见刀时瑟缩了一下,怀里却依然紧紧抱着那个描金漆盒。沈……沈公子?她认出了他,
声音带着哭腔,我找不到家了……沈寒砚收了刀,眉头紧锁。他放她走,
是想让她远离这场纷争,可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镇国公府的人都死了,他语气平淡,
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你无处可去了。苏晚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砸在漆盒上。我知道,她说,可我娘说,要是遇到戴另一半山茶玉佩的人,
就把这个给他。她把漆盒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和几张泛黄的纸。那是苏家当年搜集的,
证明沈家清白的证词。沈寒砚的指尖抚过那些字迹,纸页边缘已经被火烤得发脆。
他想起苏御史——那个在朝堂上拍案而起,说沈家世代忠良,绝不可能通敌的文弱书生。
后来苏家被流放,苏御史病死在途中,尸骨无存。你娘呢?他问。去年就过世了,
苏晚擦了擦眼泪,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些东西交给你。她说沈家是被冤枉的,
总有一天会沉冤得雪。雨声渐大,破庙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沈寒砚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襦裙,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却挺直了脊背,
像株在风雨里摇晃却不肯弯折的芦苇。跟着我会死的。他说,声音冷得像庙外的雨。
我不怕。苏晚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我娘说,你不是坏人。沈寒砚笑了,
笑声里带着说不清的嘲讽。他双手沾满鲜血,心早就被仇恨泡得发腐,怎么会不是坏人?
可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句你错了却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接下来的日子,
沈寒砚走到哪里,苏晚就跟到哪里。他试过把她丢在客栈,
可第二天清晨总能在门口看见抱着漆盒等他的身影;他故意走最难走的山路,她磨破了鞋底,
一瘸一拐地跟着,从不说一句抱怨的话。他们在破庙里躲过追杀,
在山洞里分食过一块干硬的饼,在星夜下的荒原上听风吹过草甸的声音。沈寒砚发现,
苏晚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娇弱。她认识很多草药,
能在路边采到止血的蒲公英;她会用晒干的茅草编出结实的草绳;她甚至能在他发高烧时,
守在他身边三天三夜,用湿布一遍遍擦他滚烫的额头。你不怕我吗?一天夜里,
他靠在篝火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给火堆添柴。火光映在她脸上,柔和得像幅水墨画。
苏晚摇摇头:我娘说,你只是……心里太苦了。沈寒砚沉默了。他想起父亲被斩首那天,
母亲把他藏在枯井里,隔着石板对他说:砚儿,活下去,要记得是谁害了我们沈家。
仇恨像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成遮天蔽日的藤蔓,缠绕着他走过了二十年。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份冰冷,可苏晚的存在,像一缕意外照进深渊的光,
让他开始觉得疼。他们一路往南,想去江南找当年沈家旧部。那里水网密布,便于隐藏,
也离权力的中心远一些。可追杀的人如影随形,镇国公虽死,
朝廷里想置他于死地的人还有很多。在过一条湍急的河流时,他们遇到了伏击。
箭矢如雨点般射来,沈寒砚带着苏晚跳进冰冷的河水。他把她护在怀里,
用后背挡住射来的箭,冰冷的河水呛进肺里,带着刺骨的寒意。等他挣扎着把苏晚拖上岸时,
后背已经中了三箭。他靠在一棵老槐树下,看着苏晚慌乱地撕开自己的裙摆,
想给他包扎伤口。她的手抖得厉害,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伤口上,滚烫的。别管我了,
沈寒砚咳了口血,声音微弱,你拿着那些证据,去找江南的周将军……他会帮你……
我不!苏晚哭着摇头,用尽力气按住他流血的伤口,你不能死!沈寒砚,你答应过我,
要为沈家昭雪的!他笑了,笑得咳出更多的血。傻丫头……他抬手,想摸摸她的头,
却在半空中垂落。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看见苏晚解开了腰间的香囊,
里面掉出半块山茶玉佩——是他母亲的那半块。原来她早就把两块玉佩合在了一起。
沈寒砚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的茅屋里。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