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科利亚的天空,在往常是个难以预测的万花筒。晨曦的金线可能刺穿上一刻还翻滚的电子风暴云,下一秒就被从某座早已焚毁的古钟楼尖顶溢出的、玫瑰金色的记忆迷雾吞没。时间,在这座悬浮于无垠虚无之上的城市里,是无数碎裂镜片拼凑的图画,是随时会绷断的琴弦。
十七岁的伊索拉·影痕Isola Shadow***rk早已习惯了这种视觉上的错乱。她正站在“织网街”尽头的一座铸铁平台上,那台由无数精密连杆和齿轮驱动的公共升降机发出年迈巨兽般的喘息,努力对抗着城市边缘更强的虚空引力。这里是城市的“第三裙边”,时间更加稀薄,脚下的网格状地板缝隙间,偶尔能瞥见下方令人晕眩的、缓慢流淌又凝固的彩色光流——那是被称作“时渊”的维度裂隙的能量逸散。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廉价香膏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属于下层区的特有气味。
一枚硬币在她指间灵活地翻转,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折射出微弱的银芒。这是她今天早班应得的薪水——十二枚小小的计时晶Time-Chip,上面蚀刻着时序庭那象征稳固日轮的徽记。昨天她被正式通知,结束了为期三年的“见习编时维护员”学徒身份。理由简单得刺人:不够“稳定”,难以契合时序庭追求的精密秩序。那个主管说这话时,他那光洁、没有丝毫时间沧桑感的脸上挂着一种刻意温和的怜悯。伊索拉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她在一次例行维护记录石柱时,失神触碰了柱体,导致一小段混乱的、不属于记录内容的幻影被触发——那是某种哀嚎的碎片。她的指尖,至今还残留着那冰冷触感和幻觉式的刺麻。她能感知到时间碎片中蕴含的“情绪”,这在时序庭眼中是危险的、需要剔除的“杂讯”。所以,一枚硬币是她存在的价值刻度。她望向平台外的城市,层层叠叠的建筑群落向上延伸,消失在雾霭或时间流形成的迷障里。无数高悬的轨道、管道、廊桥穿梭其间,交通飞艇拖着幽蓝的流光,在建筑群构成的峡谷间小心穿行。这是个用历史断片和钢铁强行粘合的奇迹,也是一场永不停歇、摇摇欲坠的奇迹。她捏紧了手里的晶币,金属的冰冷边缘嵌入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也许该去街角那家飘着蒸汽的肉沫面包店买个安慰餐?或者把那本讲“失落编时技艺”的小册子还给维伦·石语者那个总爱摆弄奇怪矿石的怪老头?他那里至少不会介意她指尖偶尔跳动的异样感觉。
就在硬币第十三次从拇指弹起,即将落入她掌心那一刻——
“嗡——咯啦——轰!!!!”
声音并非来自外部。它是从艾科利亚的“骨骼”深处,从城市赖以悬停的庞大、未知的基座中,骤然爆发出来的!
脚下的铸铁平台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剧烈地抽搐起来。伊索拉一个踉跄,硬币脱手飞出,叮当几声消失在网格地板的缝隙深处。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失去了应有的坐标。前方,那座横跨虚空、连接着中心悬浮岛“永恒之轴”的巨型“渡时之桥”,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猛击!构成桥体的暗色金属和闪烁着时间铭文的晶体结构瞬间弓起一个恐怖的弧度,然后在她惊恐的注视下,碎裂!大块的桥体和里面惊恐尖叫的人影,连同流淌其中的时间光流一起,向下方深不可测的时渊跌落、吞噬。紧接着,城市上层的“日冕区”,那些象征权力与不朽的镜面尖塔群中,有整整一片区域的光辉猛地暗淡下去,如同被瞬间泼了一层浓稠的、不祥的污迹——那是物理法则与稳定时间流被强行剥离才有的景象!
但声音仅仅是开始。
真正的灾难是无法听见的。一股无形的、粗暴至极的冲击波,裹挟着纯粹的时间乱流,以城市本身为导体,横扫开来!
伊索拉感觉自己被抛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眼前的景象疯狂错位、叠加、碎裂!原本在她左侧锈迹斑斑的瓦斯管道,瞬间扭曲,变成了一条她从未见过的、流淌着乳白色液体并覆盖着怪异苔藓的生物导管;右前方那座冒着滚滚蒸汽的锻冶工坊的烟囱,在扭曲中坍塌了一半,显露出了里面无数具姿态凝固的、如同在永恒劳作中被瞬间石化的人形影子——那是一个凝固的时间片段被强行嵌入了现在!空气不再是空气,它变成了无数嘈杂声音的混合体:早已淹没在时间尘埃中的古老战歌、昨日某个咖啡馆里邻桌的调情低语、刺耳尖啸的防空警报艾科利亚从未需要过这种警报!、还有无数混乱的、包含各种情绪色彩的尖厉嘶喊,直接刺入大脑!“时骸”风暴!纯粹由失控历史和乱流时间凝聚成的风暴!
伊索拉没有像平台上其他人那样发出尖叫声音完全被淹没或僵在原地。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被主管鄙夷的“不稳定”在此刻救了她。出于三年学徒的本能和对脚下网格的了解,她猛地向平台靠墙的一侧扑倒,死死抱住一根连接着沉重配重块的锚固铁链。时间流带着强烈的“情绪”拍打着她的感官:极致的痛苦、疯狂的喜悦、刻骨的仇恨、无边的恐惧……海啸般涌来。她的胃在痉挛,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更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透过这狂暴的乱流,她“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庞大、冰冷、饥渴的“意识”在艾科利亚的深处……在时渊的核心……被唤醒!它像一个巨大的、贪婪的口腔,正在通过城市裂开的伤口,疯狂吮吸着这失控的盛宴!
“锚点……裂缝……它在吞噬……”她的大脑被这信息冲得一片混沌,无法思考,只能被动承受。混乱的画面在她意识深处闪过:巨大的金属结构在震颤、铭文碎裂、能量的光带被无形的力量贪婪地拽入黑暗。这感觉如此真实,比她之前触碰记录石柱时强上万倍!她甚至能“尝”到那股纯粹的、要将一切冻结成永恒雕像的冷意。
风暴似乎只持续了十几秒,又或许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那股席卷一切的力量终于减弱,城市的抽搐渐渐平息,只剩下恐怖的余韵。
伊索拉抬起头,感觉身体像散了架,大脑嗡嗡作响。周围是一片狼藉。平台上倒着哀嚎和无声呆滞的人。城市本身变得极其陌生。建筑像是被随意剪切拼接的烂布头:一座水晶穹顶图书馆的一角,直接镶嵌在了一座巨型污水处理厂的烟囱上;她熟悉的那个卖肉沫面包店的招牌,诡异地出现在了几百米高的公共信号塔侧面。天空被分割成无数片色彩迥异、流速不同的区域,几处空间裂开深不见底的缝隙,能看到后面纯粹混乱的能量涌动。无数幽灵般的幻影在街道上、在空中飘荡、呐喊、重复着不属于现在的动作片段——“时骸”已经具象化为城市景观的一部分,而且比以前更频繁、更可怕。
风带来了血腥味、瓦斯泄漏的刺鼻气味,以及……更深沉的恐慌。
伊索拉费力地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她望向城市那巨大的日冕投影——象征时序庭权威的稳定光源。原本明亮的、稳定的、不断滚动显示着协调后统一时间的光轮,此刻布满了锯齿状的黑暗裂痕,光芒暗淡,边缘不断扭曲蠕动,投射在混乱建筑上的阴影如同巨大伤疤里渗出的脓血。一个巨大的倒计时投影勉强闪烁着不稳定的红光,数字却在她抬头的瞬间,突然崩碎成一片混乱无意义的乱码光点。
艾科利亚,这座时间的千面之城,刚刚被它的“神明”——稳定流逝的秩序,无情地抛弃了。
在她混乱的感知中,城市深处那股冰冷的、吞噬一切的饥饿感,并未消散,只是暂时蛰伏,像是在……等待下一次进餐的机会。
一种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的心脏。不是因为丢了那枚辛苦得来的硬币,而是因为她“知道”了一点别人还浑浑噩噩的东西。这不只是一场灾难。
这是一场浩劫的开始。
伊索拉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平台边缘那网格缝隙的下方,隐约可见的时渊光流深处,似乎有几点微弱而顽固的、不同寻常的星点般的光芒在闪烁、跳动,与她指尖那还未完全消失的异样刺麻感,产生了一丝模糊的共振。
---第一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