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气,混合着干草、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苦涩。
林晚在一片混沌的暖意中醒来,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
意识如同沉船,缓慢地从黑暗冰冷的海底上浮。
首先感受到的是紧贴后背的、持续的温热,以及包裹周身的粗粝布料摩擦皮肤带来的轻微刺痛。
然后,是高烧退去后虚脱般的绵软,和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深刻沟壑、饱经风霜的脸,下颌的胡茬灰白而坚硬。
张大山就坐在板床边沿,背脊微驼,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却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将她牢牢护在胸前。
他身上的旧棉袄敞开着,林晚身上则裹着他那件带着浓重汗味和烟火气的内衬单衣。
昨夜那足以冻毙骨髓的寒冷,正是被这具并不强壮、甚至有些瘦骨嶙峋的身躯,硬生生用体温驱散的。
林晚一动不敢动,只是睁着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打量这间低矮、阴暗、家徒西壁的柴房。
角落里堆着凌乱的柴草,墙壁被烟火熏得发黑,唯一像样的家具就是身下这张铺着干草的破板床。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回涌——猩红的车尾灯、泥水里消失的碎玉、女人尖利刻毒的诅咒……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了她的心脏,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静惊醒了浅眠的张大山。
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警惕,随即在看到怀里那双怯生生的、带着惊惶的黑眼睛时,瞬间化为一种笨拙的、不知所措的温和。
“娃…娃娃醒了?”
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刚睡醒的迷糊,慌忙松开手臂,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昨夜那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似乎随着天光褪去,只留下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脆弱生命的小心翼翼。
“饿…饿了吧?”
张大山有些局促地搓了搓粗糙的大手,目光不敢与林晚对视,转向门口喊道,“秀兰!
秀兰!
娃醒了!”
李秀兰应声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快步走了进来。
碗里盛着大半碗热腾腾的、稀薄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粥,碗底沉着几片可怜的野菜叶子。
她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看向林晚的眼神却像初春化冻的溪水,温软而包容。
“来,孩子,喝点粥,暖暖身子。”
李秀兰坐到床边,用木勺舀起一点热粥,小心地吹凉,递到林晚嘴边。
米粥的香气微弱,却足以唤醒一个饥饿孩童的本能。
林晚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咕噜声。
她看着那勺白粥,渴望几乎要冲破喉咙。
然而,就在木勺触碰到她干裂嘴唇的前一刻,昨夜那恶毒的诅咒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脑海——“烂泥!
骨头渣子都得烂在这儿!”
林家餐桌上的记忆碎片般闪现: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松软喷香的奶油蛋糕,鲜榨的橙汁在剔透的玻璃杯里泛着诱人的金光……而眼前,是豁口的粗陶碗,稀薄的米汤,野菜苦涩的气息。
巨大的落差和屈辱感瞬间淹没了饥饿。
她猛地别开头,紧紧闭上嘴巴,小小的身体抗拒地向后缩去,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小兽般的戒备和执拗的抗拒。
“这…”李秀兰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她有些无措地看向丈夫。
张大山眉头紧锁,看着女孩苍白倔强的小脸和那双写满抗拒与受伤的眼睛。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角落里那个用破瓦片盖着的陶罐旁。
他掀开瓦片,手伸进去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东西——一枚圆润、光洁的煮鸡蛋。
这几乎是这个贫寒之家最珍贵的蛋白质来源了。
他走回床边,粗糙的手指笨拙地剥掉蛋壳,露出里面莹白诱人的蛋白,一股属于鸡蛋的、质朴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吃。”
张大山把剥好的鸡蛋递到林晚面前,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那枚白生生的鸡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了林晚的眼睛。
林家餐桌上堆积如山的精致点心和眼前这枚孤零零的、在穷苦人家里视若珍宝的鸡蛋,形成了荒诞而残忍的对比。
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猛地挥手,带着一股绝望的蛮力,“啪”地一声打掉了张大山手中的鸡蛋!
莹白的鸡蛋掉落在泥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尘土。
林晚的眼泪终于决堤,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恐惧、愤怒和委屈,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她嘶哑地哭喊,声音破碎而尖利:“我不吃!
我不吃你们的东西!
我是丧门星!
我烂在这儿好了!
让我烂死好了!”
她挣扎着要从张大山的怀里跳下床,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李秀兰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情绪失控的林晚,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
她没有呵斥,也没有讲任何空洞的大道理。
只是用力抱着,手臂坚定而温暖。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林晚和张大山都愣住的事——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枚沾满泥土的鸡蛋,没有丝毫犹豫,撩起自己打着补丁的衣襟下摆,用力地、仔细地擦拭着蛋壳上的污垢。
首到蛋壳重新变得光洁。
“傻孩子,”李秀兰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一样沉甸甸地砸在林晚心头。
她重新舀起一勺米粥,连同那枚擦干净的鸡蛋一起,强硬地送到林晚嘴边,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严厉的温柔,“命是你自己的!
别人糟践你,你就更要活出个人样来!
把这口饭咽下去,把它变成你心里的恨也好,变成你骨头里的力气也罢!
活着!
活着才能让那些盼着你烂掉的人看看——野草长在石头缝里,也能顶破天!”
她捏开林晚紧咬的牙关,将那勺混合着鸡蛋碎的温热米粥不由分说地喂了进去。
温热的、带着一点咸涩泪水味道的粥滑入喉咙,一股暖流顺着食道蔓延开。
林晚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了,只是肩膀还在剧烈地耸动,无声地哭泣。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把食物吐出来。
李秀兰的话,像一颗带着尖刺的种子,狠狠扎进了她幼小却伤痕累累的心田。
日子在云雾村单调而沉重的节奏里缓慢流淌。
高烧留下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林晚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
李秀兰每日熬煮苦涩的草药,逼着她喝下去。
张大山则沉默地操持着生计,修补渔网,整理农具,偶尔会坐在门槛上,对着角落里那个同样沉默的、半旧的蜂箱发呆。
那蜂箱由粗糙的木板钉成,边缘被磨得光滑,透着一股岁月的沉静和淡淡的、独特的蜜蜡香气。
林晚的目光也常常被那个蜂箱吸引。
箱体上布满了修补的痕迹——深色的木楔子嵌在裂缝里,边缘用一层层深褐色的、半透明的物质仔细封堵着,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认得那东西,李秀兰煮药时,灶膛边上有时会放一小块,遇热会变软,有股奇特的香味。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意。
张大山小心翼翼地挪开蜂箱顶盖,准备进行例行的检查和修补。
几只被惊扰的工蜂立刻嗡鸣着飞了出来,带着警惕和威胁,在蜂箱周围盘旋巡视。
张大山动作熟练而轻缓,尽量不去惊动蜂群。
他用一把小木刀,从一个深色的陶罐里挖出一小块温热的、黏稠的深褐色物质——正是林晚见过的蜂蜡。
他小心翼翼地将蜂蜡填补到蜂箱边缘一道细微的缝隙里。
就在这时,一只特别暴躁的守卫蜂似乎认定张大山的动作是入侵,猛地俯冲下来,狠狠叮在他露在外面的手背上!
“嘶!”
张大山痛得一缩手,手背上迅速鼓起一个红肿的包。
他皱着眉,甩了甩手,没有去驱赶那只还在嗡嗡***的蜜蜂,只是更加放轻了动作。
这一幕被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林晚看在眼里。
她看到张大山手背上的红肿,也看到了他紧皱的眉头下,那双浑浊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疲惫和无奈。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小小的胸腔里翻涌。
她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迈着还有些虚软的步子,一点点挪到张大山身边。
张大山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她。
林晚没说话,只是伸出细瘦的小手,指了指他手背上那个红肿的蜂包,又指了指旁边陶罐里温软的蜂蜡。
然后,她试探性地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碰触了一下陶罐边缘残留的一点点、几乎冷却凝固的蜂蜡碎屑。
张大山明白了她的意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犹豫。
他看看林晚苍白的小脸,又看看自己手上的包,再看看那罐蜂蜡。
最终,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将小木刀和那罐温热的蜂蜡往林晚这边推了推,自己则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位置。
林晚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咚咚首跳。
她学着张大山的动作,用小木刀挖起一小块温软的蜂蜡。
那蜂蜡带着阳光和花朵的暖意,触手温润微黏。
她凑近蜂箱那道细小的裂缝,全神贯注,将蜂蜡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填抹进去。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围的工蜂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有几只飞得更近了些,翅膀扇动的嗡鸣声清晰可闻,如同无形的威胁。
张大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微微绷紧,随时准备护住林晚。
然而,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几只靠近的工蜂并未攻击,只是在她拿着蜂蜡的手指附近短暂地盘旋了几圈,触角微微摆动,像是在嗅探着什么。
片刻之后,它们竟缓缓飞开了,继续之前的巡逻,仿佛认可了这个新来的、动作笨拙的“修补匠”。
林晚紧绷的小脸终于放松了一丝。
她专注地将最后一点蜂蜡抹平,将那裂缝修补得光滑平整。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看向张大山。
额头上因为紧张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脸颊也因为专注而微微泛红。
她没说话,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张大山的身影,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恐惧和疏离,而是带着一点小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亮光,像晨雾里悄然点亮的微弱星火。
她甚至对着他,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弯了一下嘴角。
张大山愣住了。
他看着女孩脸上那抹微乎其微的、如同初春冰裂般脆弱又明亮的笑意,再看看蜂箱上那道被填补得光滑平整的缝隙,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撞着他那颗早己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坚硬的心房。
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被蛰伤的手,想要像对待自家养熟的小猫小狗那样,笨拙地揉揉女孩的头发。
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只是看着她额头的汗珠,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汗擦擦。”
日子在蜂群的嗡鸣和苦涩的草药味里滑过。
林晚的身体在缓慢却顽强地恢复。
她依旧沉默寡言,但那双黑眼睛里,属于孩童的惊惶和死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观察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模仿学习。
她开始主动帮李秀兰捡拾柴火,笨拙地学着辨认几种常见的、气味浓郁的驱蚊草药。
更多的时候,她会安静地坐在张大山身边,看他修补渔网,整理农具,尤其是看他小心翼翼地侍弄那个神秘的蜂箱。
张大山依旧话不多,但看林晚的眼神里,那份最初的震惊和小心翼翼,正逐渐被一种沉默的接纳所取代。
有时修补蜂箱时,他会破天荒地主动递给她一小块蜂蜡,指指某处需要填补的小缝隙。
林晚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事,屏息凝神地接过去,像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般,仔细地涂抹。
每一次修补成功,没有引来蜂群的攻击,她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亮就会更盛一分。
这天傍晚,夕阳的金辉将简陋的柴房染上一层暖色。
张大山蹲在院角的柴垛旁,借着最后的天光,手里不停地翻动着几根柔韧的、带着清香的茅草。
他神情专注,粗糙的手指在草茎间灵巧地穿梭、编织。
林晚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看着。
草茎在张大山手中渐渐成型,隐约像一个…帽子的轮廓?
张大山编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打磨一件稀世珍宝。
草茎的清香在暮色中弥漫。
他偶尔会停下,对着半成型的草帽比划一下,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门槛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佝偻专注的剪影,额角的皱纹深如刀刻,几缕灰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鬓边。
他编织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与温柔,仿佛在编织一个无声的承诺,一个关于守护的、最朴素的雏形。
林晚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在草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中,像一只终于找到临时港湾的小船,慢慢地、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院角的阴影里,那顶由柔韧茅草编成的、初见雏形的粗糙小帽,被张大山轻轻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晚风吹过,一根尚未完全编织进去的细长草绳从帽檐垂下,在风中微微摇曳、飘荡,像一条等待系紧的、命运的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