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被剧痛强行拽回来的。
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入鼻腔,混杂着骨头碎裂般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破碎的***。我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纯白的天花板,白得像一片虚无的雪地。
我是谁?
我在哪?
脑子里空空荡荡,像被人用橡皮擦,抹去了一切痕迹。
“你醒了?”
一个低沉、嘶哑,却又带着某种天生压迫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声源。
病床边,站着一个男人。
他很高,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大衣,身形挺拔如松。一张脸,俊美得如同神祇最精心的杰作,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只是那双本该睥睨众生的桃花眼里,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下颌线紧紧地绷着,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阴鸷。
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矜贵与戾气,让我下意识地感到了恐惧。
“你……是谁?”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男人听到我的问题,身体猛地一震。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的灵魂洞穿。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剧烈的情绪——震惊、狂喜,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恸。
他忽然俯下身,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捏碎。
“你不记得我了?”他的声音在颤抖,“听晚,你看着我,我是陆景深,我是你弟弟啊!”
听晚?
陆景深?
弟弟?
这些陌生的称谓,像一把把钥匙,却打不开我脑中任何一扇记忆的门。
看着我茫然而戒备的眼神,男人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松开我,颓然地后退一步,靠在墙上,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他修长的指缝间,滑落下来。
他哭了?
这个看起来如此强大、如此冷漠的男人,竟然哭了。
“医生说,车祸撞到了你的头,你可能会……暂时性失忆。”他放下手,眼眶红得吓人,但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没关系,听晚,不记得了也没关系。只要你回来了,就好。”
他叫我,听晚。陆听晚。
他说,我是他的姐姐。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提线木偶,被动地接受着这个全新的身份。
陆景深,京圈里无人不知的太子爷,陆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而我,陆听晚,是他一年前在国外因车祸“去世”,如今却“死而复生”的亲姐姐。
他对我,好到了极致。
他请了最好的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我。他会亲自为我削苹果,动作笨拙,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式温柔。他会坐在我床边,给我读那些我毫无印象的、我们“共同”喜欢过的书。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大提琴,沉稳而富有磁性。但他说起那些属于“陆听晚”的过去时,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共鸣。
我像一个局外人,听着另一个女孩的故事。
那个叫陆听晚的女孩,骄傲、优秀、光芒万丈。而我,躺在这张病床上,除了疼痛和茫然,一无所有。
出院那天,陆景深亲自来接我。
他推着轮椅,将我带出医院。门口,一排黑色的宾利轿车,静静地候着。保镖们齐刷刷地鞠躬,喊我“大小姐”。
我被这阵仗吓得缩了缩脖子。
陆景深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弯下腰,脱下自己的大衣,将我严严实实地裹住。
“别怕。”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温度,“姐姐,我带你回家。”
家。
一个多么温暖,却又多么陌生的词。
车子,驶入了一片隐于市中心的庄园。铁艺大门缓缓打开,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宛如城堡般的宏伟别墅。
这就是……我的家?
陆景深将我抱下车,无视了所有佣人的搀扶,径直将我抱上了二楼。
我的房间,大得像个套房。巨大的落地窗,粉色的公主床,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最新的高定礼服,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顶级护肤品和珠宝。
陆景深将我轻轻地放在床上,蹲下身,仰头看着我,眼神专注而温柔。
“听晚,欢迎回家。”
我看着他,看着这间华美到不真实的房间,心里却升起一种巨大的、不着边际的恐慌。
这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个一触即碎的……梦。
我真的是陆听晚吗?
如果我是,为什么我的心,会空得像一片荒原?
我以“陆听晚”的身份,在陆家住了下来。
陆景深对我,可以说是宠溺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我的三餐,由米其林三星的主厨和专业的营养师团队负责,每一道菜都精致得像艺术品。我的衣帽间,每周都会有各大奢侈品牌的最新款送来,多到我根本穿不过来。
陆景深似乎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堆到我面前,来弥补他口中那“失落的一年”。
他会记得我的所有喜好——或者说,是“陆听晚”的喜好。
“姐姐,你最爱吃的草莓慕斯。”
“姐姐,这件香槟色的裙子,是你以前最喜欢的颜色。”
“姐姐,我把花园里的白玫瑰,都换成了你最爱的蓝色妖姬。”
他为我做的一切,都细致入微,无可挑剔。
京圈里,所有人都知道,陆家那位死而复生的大小姐,成了太子爷陆景深心尖上的宝贝,是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逆鳞。
我活成了一位真正的公主,被捧在手心,呵护备至。
但这份宠爱,却让我感到一种密不透风的窒息。
它像一座华美的、用黄金和珠宝打造的牢笼,将我牢牢地困在其中。
陆景深不许我出门。他说,我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外面不安全。
他不许我用手机和电脑。他说,网络上的信息太杂乱,会影响我休息。
他不许我见任何“过去”的朋友。他说,他们会问起车祸的事,勾起我痛苦的回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座巨大的别墅,和陆景深。
他是我能接触到的,唯一的活人。
他每天都会花大量的时间陪我。我们会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他会给我讲他公司里发生的趣事。我们会一起在家庭影院看电影,他会记得“陆听晚”喜欢的每一个导演。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专注,那么温柔,仿佛我是他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可我总觉得,他看的,不是我。
而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一个存在于他记忆里的、真正的“陆听晚”。
我像一个演员,每天都在努力地扮演着另一个人。我学着“陆听晚”的喜好,模仿着“陆听晚”的习惯,试图让自己,更像他口中的那个“姐姐”。
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一旦我表现出任何不属于“陆听晚”的特质,眼前这份美好,就会像泡沫一样,瞬间破灭。
我是一个失忆的人,一无所有。陆景深和他给予我的这个身份,是我在这片茫然的世界里,唯一的浮木。
我不敢,也不能失去它。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从梦中惊醒。
梦里,我总是在一片黑暗中奔跑,身后有一个看不见的影子在追我。我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每当这时,我都会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直到天亮。
陆景深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
他开始陪我一起睡。当然,是分床。我的公主床边,多了一张小小的沙发床。
他说:“姐姐,别怕,我在这里。”
有他在的夜晚,我似乎真的睡得安稳了一些。他均匀的呼吸声,像一种催眠曲,能抚平我内心的焦躁。
我开始依赖他。
依赖他给予的温暖,依赖他构建的这个安全而华丽的世界。
可依赖越深,我心里的那个洞,就越大。
我是谁?
我真的,是陆听晚吗?
这个疑问,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直到那天,我在陆家老宅的走廊尽头,看到那幅画。
那天,是陆家的家庭聚会。
陆景深牵着我的手,把我介绍给那些面容和善、眼神却充满探究的亲戚们。
“这是我姐姐,听晚。她回来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混合着惊讶、同情和好奇的目光看着我。
我像一个被展出的稀有动物,浑身不自在。
中途,我借口去洗手间,暂时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氛围。
我漫无目的地在巨大的老宅里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幽暗的走廊尽头。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孩。她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微风扬起她的长发,脸上是灿烂到近乎张扬的笑容。她的眼睛,像两颗最亮的星辰,充满了自信、骄傲,和一种不容置喙的生命力。
那张脸,与我,有七分相似。
但那双眼睛,那股神采,却是我完全不具备的。
她像太阳,而我,只是月亮的一道微弱的、模仿来的反光。
画的右下角,有两个签名。
一个,是“陆听晚”。
另一个,是“苏念”。
苏念……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我伸出手,想要触摸画上那个女孩的脸,指尖却冰冷得像一块寒冰。
“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景深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猛地回头,看到他站在不远处,脸色有些苍白。他的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变得复杂而深沉。
“她……是谁?”我指着画,声音干涩地问。
“她就是你啊,姐姐。”陆景深走过来,挡在了我和那幅画之间,语气温柔得近乎伪装,“这是你十八岁生日时,请你最好的朋友,苏念,为你画的。你不记得了吗?”
苏念。又是这个名字。
“我最好的朋友……”我喃喃地重复着。
“是啊。”陆景深牵起我的手,他的手心,竟然有些潮湿,“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他拉着我,几乎是强硬地,将我带离了那条走廊。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画。
画里的“陆听晚”,依旧在灿烂地笑着。她的笑容,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告诉我——
你,不是我。
你是个赝品。
那一刻,怀疑的种子,终于在我心中,破土而出,长成了一棵无法忽视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