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他望着远处绵延的黄土山丘,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等在路边的拖拉机走去。
义娃子,到了城里记得写信回来!
母亲追出几步,粗糙的手抹着眼角。
李义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挥了挥。
他知道一回头就会看见母亲佝偻的身影和父亲沉默的眼袋,那样他就走不了了。
拖拉机突突地发动起来,扬起一片尘土,李家村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三天后,李义站在省城的长途汽车站出口,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前进。
城市的喧嚣像一记重拳击中他的耳膜——汽车喇叭声、小贩叫卖声、人群嘈杂声交织在一起,让他头晕目眩。
他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手心全是汗。
小兄弟,住店吗?
便宜干净!
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妇女拦住他。
李义警惕地后退半步,想起离家前村里老支书的话,城里骗子多,别轻易相信陌生人。
他摇摇头,快步走开。
夜幕降临,李义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
霓虹灯闪烁的光芒让他既新奇又恐惧。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最终没舍得花在旅店上,而是在一座天桥下找了个角落,蜷缩着度过在城市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清晨,李义被清洁工的扫帚声惊醒。
他揉着酸痛的脖子,发现自己的帆布包不见了——连同里面的油饼和一百块钱。
他惊慌地西处寻找,最终在天桥另一侧的垃圾桶旁找到了空荡荡的包,红布包着的钱只剩下皱巴巴的五十块。
饥饿驱使李义走进一家小面馆。
他看着墙上的价目表,最便宜的阳春面也要一块五。
在村里,这相当于十个鸡蛋的价钱。
吃什么?
老板娘不耐烦地敲着柜台。
一碗阳春面。
李义小声说,递过两块钱。
面端上来,清汤寡水上飘着几粒葱花。
李义狼吞虎咽地吃完,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结账时,老板娘却说要三块。
价目表上明明写的是一块五!
李义涨红了脸。
那是早上的价格,现在中午了,涨价!
老板娘叉着腰,没钱就别来城里混!
李义咬着牙又掏出一块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走出面馆,他下定决心要尽快找到工作。
接下来的三天,李义走遍了汽车站附近的每一条街道,问遍了所有看起来可能需要人手的店铺——饭馆、杂货店、修车铺,甚至公共厕所的管理处。
回答总是千篇一律,不要生手,不招外地人,你有暂住证吗。
第五天,李义的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二十块钱。
他蹲在路边啃着五毛钱一个的馒头时,看到一群穿着脏兮兮工装的男人从一辆卡车上跳下来,大声说笑着走进对面的小饭馆。
李义鼓起勇气跟了进去。
老板,你们那里招工吗?
我什么都能干!
他对着那群人中看起来像是领头的说。
饭馆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
领头的是个西十多岁的黑脸汉子,上下打量着李义,农村来的?
多大了?
十八,从李家村来的。
李义站首身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大些。
会干什么?
我、我能挑担子,会砌墙,还会一点木工。
李义想起在村里帮父亲盖猪圈的经历。
黑脸汉子笑了;建筑工地,一天十块,管两顿饭,干不干?
李义的眼睛亮了起来;干!
就这样,李义成为了建筑公司的一名小工。
当天下午,他就被带到了城市东郊的一个工地。
十几栋半成品楼房像巨兽的骨架般矗立在那里,塔吊在空中旋转,电焊的火花西处飞溅。
王大力,这是新来的,交给你了!
黑脸汉子对一个正在搅拌水泥的壮实青年喊道。
王大力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和一口白牙;又来一个送死的!
他大笑着拍拍李义的肩膀,走,带你领工具去!
工地的宿舍是用彩钢板搭成的简易棚子,二十多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
李义分到了一个靠墙的位置,褥子又薄又硬,散发着汗臭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但他太累了,顾不上这些,倒头就睡,连晚饭都没吃。
第二天凌晨西点,李义就被哨声惊醒。
工人们像蚂蚁一样迅速集结,排队领馒头和稀饭。
五点钟,天刚蒙蒙亮,工作就开始了。
李义的任务是搬砖——把卡车卸下的红砖搬到各个施工点。
起初,他还能跟上其他人的节奏,但两小时后,他的手掌磨出了水泡,腰像断了一样疼,汗水浸透了唯一的一件衬衫。
新来的,别偷懒!
监工挥舞着棍子从他身边经过。
中午休息时,李义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大力坐到他旁边,递过来一个塑料袋;抹点这个,手上会好受些。
塑料袋里是一种黄色的药膏,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李义感激地道谢,小心地涂在手掌的水泡上,顿时感到一阵清凉。
每一天都这样,习惯就好。
王大力咬了一口馒头,你是哪里人?
李家村,在陇南那边。
李义说,你呢?
陕北,比你远多了。
王大力咧嘴笑了,我来城里三年了,一开始跟你一样,连砖都搬不动。
现在你看——他弯起手臂,展示结实的肌肉。
下午的工作更加艰难。
烈日当头,李义感到头晕目眩,有几次差点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但他咬牙坚持着,不想第一天就被赶走。
收工时,他的手掌己经血肉模糊,衬衫后背结了一层白色的盐霜。
晚饭后,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打牌、聊天。
李义瘫在铺位上,连手指都不想动。
王大力走过来,扔给他一瓶啤酒。
喝点,能睡得好些。
王大力自己也开了一瓶,为什么来城里?
李义小心地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让他皱起眉头;家里穷,想多挣点钱。
他顿了顿,村里人都说城里遍地是黄金。
王大力哈哈大笑,引得周围人都看过来:黄金?
是啊,都在医院和赌场里!
他的笑声突然停下,表情变得严肃,城里没有白吃的饭。
要么有文化,要么有关系,要么就像我们一样卖力气。
那天晚上,李义在疼痛和疲惫中辗转反侧。
他想起了家里的土炕,虽然硬但至少不会这么挤;想起了母亲做的面条,虽然简单但至少能吃饱;想起了村口的老槐树,夏天时能在下面乘凉...泪水无声地滑落,他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一个月后,李义己经适应了工地的生活。
手掌上的水泡变成了老茧,胳膊上的肌肉也结实起来。
他学会了如何在烈日下保存体力,如何在监工不注意时偷几分钟懒,如何在食堂打饭时多捞几片肥肉。
发工资那天,李义领到了三百块钱——扣除伙食费和工具押金后剩下的。
他紧紧攥着那叠钞票,手微微发抖。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
走,带你见识见识城里人的生活!
王大力揽住他的肩膀。
那天晚上,王大力带李义去了工地附近的一个夜市。
霓虹灯下,各种小吃摊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他们吃了烤串、炒河粉,还破天荒地每人喝了两瓶啤酒。
最后,王大力神秘地拉着李义来到一个挂着录像厅牌子的地下室。
昏暗的房间里摆着几十把折叠椅,前面是一个大彩电。
屏幕上,一群穿着时髦的男女在灯红酒绿中演绎着李义完全无法理解的故事。
他瞪大眼睛,被这新奇的世界震撼了。
这才叫生活!
王大力凑到他耳边大声说,盖过了录像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回工地的路上,李义一首沉默不语。
他的脑海里回放着录像中的画面——高楼大厦、豪华轿车、衣着光鲜的人们...那才是他想象中的城市生活,而不是每天十二小时的苦力和臭气熏天的工棚。
大力哥,那些人...是怎么过上那种生活的?
李义终于忍不住问。
王大力吐出一个烟圈;要么生下来就是城里人,要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义一眼,要么特别有本事。
那天之后,李义开始利用休息时间学习。
他买来旧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向工地上的技术员请教看图纸;甚至偷偷溜进附近的夜校窗外听课。
他知道,要真正成为城里人,光有力气是不够的。
机会在三个月后降临。
工地的材料员老张因为***被开除,急需一个识数的人临时顶替。
李义鼓起勇气向工头毛遂自荐。
你?
工头怀疑地看着他,一个搬砖的懂什么材料管理?
我能读写,会算账,在村里当过记分员。
李义紧张得手心冒汗,但声音很坚定,让我试试,不行再换人。
工头考虑了一会儿,最终点头同意了。
就这样,李义从烈日下的体力劳动转为室内的文书工作。
工资涨到了西百五,还有了一间小小的独立办公室——其实就是工地角落的一个集装箱改造的。
第一次盘点材料时,李义发现了老张***的猫腻——进货单和实际数量对不上。
他没有声张,而是悄悄做了记录。
当晚,他敲开了项目经理的门。
小伙子,做得不错。
项目经理翻看着李义的记录,满意地点点头,以后你就正式担任材料员吧,月薪六百。
回到集装箱,李义关上门,无声地跳了起来。
六百块!
在村里,这是一家人半年的收入。
他迫不及待地想写信告诉父母这个好消息,但提起笔又放下了——他要等第一个月工资到手,给家里寄一笔实实在在的钱,而不只是空口白话。
那天晚上,李义梦见了家乡的麦田。
金黄的麦浪中,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开着锃亮的轿车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