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半块玉佩,手指抚过上面的裂纹,像是在触摸一道陈年的伤口。
“石家……竟然还有后人。”
静春扶着他坐到长凳上,看他脸色灰败,忍不住问:“李伯,这玉佩和小石头的吊坠,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铁匠没立刻回答,而是抓过桌上的《考工记》,手指重重戳在“铁胆”那一页。
图上画着个拳头大的铁球,球身上布满孔洞,像个蜂窝。
“你爹没跟你说过?
这铁胆,是用来‘养魂’的。”
“养魂?”
“活物有魂,死物也有。”
老铁匠的声音发颤,“我打的铁,为啥耐用?
因为每块铁里,都封着一缕‘气’。
寻常农具封的是五谷气,可有些铁……”他突然压低声音,“封的是人的魂。”
小石头从静春身后探出头,怯生生地说:“我娘说,我家祖上是‘印人’,要守着一口井,井里有月亮。”
“井中月?”
老铁匠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是落霞镇西头那口‘锁龙井’?”
静春心里咯噔一下。
那口井在镇外乱葬岗边缘,井口用巨大的青石板盖着,石板上刻满了符咒,镇上的人从不敢靠近,说井里锁着会吃人的怪物。
他爹的书里,有一页空白处画着那口井,旁边写着“月出则醒,月落则眠”。
老铁匠突然站起身,踉跄着往外走:“我得去看看!
那铁胆……怕是镇不住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静春,眼神复杂,“你爹留下的书里,有没有一本蓝色封皮的?
里面夹着张‘镇物谱’?”
静春点头:“有,在最底下的箱子里,说是讲镇邪的器物。”
“找出来!”
老铁匠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尤其是讲‘铁胆养魂’那一节,快背下来!
今晚……可能用得上。”
他说着,抓起地上的麻袋就往外冲,麻袋里的东西撞得哐当响,像是铁链。
静春追到门口,只见他背影踉跄,却异常坚定,朝着镇西头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淡淡的血痕。
日头渐渐升高,落霞镇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闷。
风停了,槐树叶一动不动,连苏寡妇茶馆的吆喝声都低了八度。
静春按照老铁匠的嘱咐,从书箱底层翻出那本蓝封皮册子。
封面是用靛蓝染的粗布,边角磨损严重,翻开第一页,就是那张“镇物谱”,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器物:桃木剑、铜镜、玉琮……铁胆被画在最后一页,旁边批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铁胆者,取百年玄铁,锻七七西十九日,需以活人血淬之,方可藏魂。
魂在,则铁有灵;魂散,则铁成煞……”静春越读越心惊,指尖划过一行字,“七月初七,月满则魂醒,需以印镇之,否则……地脉翻涌,水漫七镇。”
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今天是七月初六,明天就是初七。
小石头凑过来看,指着铁胆图旁边的一个小印:“这个和我的吊坠一样!”
静春细看,果然,图中铁胆下方的印,与小石头的青铜吊坠分毫不差。
“所以,‘印人’的作用,是用吊坠镇住铁胆里的魂?”
“我娘说,每年七月初七,要把吊坠放进井里,让井中月照一照,印才不会失效。”
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可爹娘去年去了井边,就再也没回来。”
静春心里沉得厉害。
老铁匠说铁胆养魂,小石头说印人镇魂,他爹的书里说水漫七镇……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终于被一根线串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苏掌柜,那个看似温婉的寡妇,手腕上刻着《禹贡》的木珠,茶馆里藏着《山海经》的真迹。
或许,她知道更多?
刚要出门,却见瞎眼道士拄着拐杖,慢悠悠地从街对面走来。
他的卦摊没摆,怀里却抱着个棋盘,棋盘上只有一颗白子,孤零零地落在天元位。
“静春小子,”道士在书铺门口站定,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屋里,“借碗茶喝。”
静春请他进来,倒了碗热茶。
道士没喝,手指在棋盘上摸索着那颗白子:“昨夜观天象,奎星犯井,是大凶。”
“奎星犯井?”
“奎主文运,井主水源。”
道士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文运衰,则文脉断;水源乱,则七镇沉。
你爹留下的那些书,不是用来读的,是用来‘镇’的。”
静春心头一震。
他爹生前总说,书铺的架子是按“洛书”摆的,东三西七,南九北一,当时只当是文人雅好,难道另有深意?
道士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你书铺的大梁,是不是楠木的?
柱子是不是柏木的?
楠木镇鬼,柏木养气,再配上满架的书……”他顿了顿,“整个落霞镇,就数你这书铺,阳气最足。”
小石头突然指着道士怀里的棋盘:“你的棋子,和我娘给我的一样!”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颗黑色的石子,磨得溜圆,“她说,遇到拿白子的人,就把这个给他。”
道士的手指猛地攥紧,棋盘“啪”地掉在地上,白子滚到静春脚边。
他摸索着捡起黑子,贴在眉心,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里嗬嗬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爬出来。
“他这是……”静春想上前,却被道士一把推开。
“别碰!”
道士嘶吼着,声音完全变了调,“三百年了……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突然抓住静春的手,将那颗黑子塞进他掌心,“去锁龙井!
带着印,带着铁胆……让石家的娃,把印放进井里!”
话音未落,他猛地松开手,像脱力般瘫倒在地,眼睛里的浑浊散去些,茫然地问:“我……我怎么在这儿?”
静春看着掌心的黑子,冰凉刺骨,和小石头的青铜吊坠是同一种材质。
他忽然明白,落霞镇的每个人,都像棋盘上的棋子,看似散乱,实则早有定数。
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大喊:“锁龙井!
锁龙井的石板被掀开了!”
静春心头大乱,拉着小石头就往外跑,瞎眼道士也挣扎着跟上来,嘴里胡乱喊着:“井中月醒了!
快拿书来镇!”
镇西头的乱葬岗上,果然围了不少人。
那口锁龙井的青石板被掀在一旁,井口冒着白汽,像是沸腾的水。
苏掌柜站在人群外,脸色苍白,看见静春,快步走过来说:“刚才茶馆里的客人,突然冲过来掀开了石板……他说,要‘请’井里的东西出来。”
“那个穿青布长衫的?”
苏掌柜点头,声音发颤:“他腰间的玉佩,和老铁匠的一模一样。”
静春探头看向井口,里面黑沉沉的,深不见底。
可仔细一看,井底竟真的有一轮月亮,明晃晃的,像是被人嵌在水里。
月光从井底漫上来,照在周围的坟头上,那些土坟竟开始微微晃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是‘月魂’!”
老铁匠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他扛着个巨大的铁砧,砧上放着个黑糊糊的东西,正是《考工记》里画的铁胆!
“静春,镇物谱!
快念!”
静春立刻翻开蓝封皮册子,大声念道:“铁胆镇月魂,需以文胆为引,印为匙,血为祭……文胆?”
他愣了一下,这词在父亲的书里见过,说是读书人的心气所聚。
“就是你的心!”
老铁匠将铁胆扔进井口,“读书人的心,最是干净,能压邪祟!
快让小石头把印放进去!”
小石头吓得腿软,静春蹲下来,按住他的肩膀:“别怕,你爹娘就是这么做的,对不对?”
小石头看着他,又看了看井底的月亮,用力点头,举起青铜吊坠就要往下跳。
静春一把拉住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吊坠上。
“我陪你一起。”
两人走到井口边,月光照在吊坠上,青铜突然发烫,上面的纹路亮起红光。
小石头手一抖,吊坠掉进井里,正好落在铁胆上。
“轰隆——”井底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月光瞬间熄灭,井口的白汽也散了,周围晃动的坟头渐渐平息。
老铁匠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镇住了……暂时镇住了。”
人群散去,乱葬岗恢复了寂静。
静春看着井口,忽然发现井水变得清澈,能看见井底的铁胆和吊坠,紧紧贴在一起。
苏掌柜走过来,递给静春一块手帕:“你的手。”
静春接过,才发现手指还在流血。
“那个穿青布长衫的人呢?”
“跑了,”苏掌柜望着西边的天色,“往海岸线的方向去了。
他说,七镇的印,要一个个收回来。”
瞎眼道士摸着棋盘上的白子,突然笑了:“收?
没那么容易。
文胆未碎,印魂未散,他拿不走的。”
静春低头看着自己的血滴在地上,晕开一小朵红。
他想起父亲书里的最后一页,写着:“人间最险处,是人心;人间最坚处,也是人心。”
夕阳又染红了天边,落霞镇像是被浸在血里。
老铁匠扛着铁砧往回走,脚步依旧踉跄,却比来时稳了些。
小石头拉着静春的衣角,眼睛里的亮星又回来了。
静春回头看了看书铺的方向,满架的书在暮色里沉默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知道,锁龙井的事只是开始,那个穿青布长衫的人,七镇的印,父亲留下的秘密……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弄明白。
井台上,那半块玉佩被人遗落在那里,月光重新从井底渗上来,照在上面,映出一行极淡的字:“下一个,是望溪镇。”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