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朔风带着刀子,卷着细碎的雪沫,刮过长安城。
各坊沉寂下来,覆盖着一层灰白。
入冬后,西市的喧嚣便像退潮般消减了六七分。
那些怕冷的胡商和江南的行商,怕是耐不住寒冷,早早便缩回了温暖的家乡。
我们家铺子的生意反倒忙了些,年节祭祀、熏香驱秽,总少不了香料。
但更忙的,还得数隔壁张屠户家。
近了年关,谁家灶头不沾点荤腥?
案板上的剁骨声从早响到晚,热气混着血腥气从铺子里蒸腾出来。
以至于我近半个月没怎么见着阿峋了。
偶尔撞见,也是他扛着半扇沉甸甸的排骨或猪腿,脚步匆匆地送往那些需求量大的大户人家,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汗珠,只来得及朝我咧嘴笑笑,便又埋头赶路。
圆圆的“醉仙楼”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杯盘碰撞、食客喧哗的声音隔着一条街都能听见。
伙伴们一时都寻不着,我心中有些空落落的烦闷。
便独自溜出了城,想躲开人声,踩踩郊外无人踏足的、松软的雪。
天地一片苍茫,寂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百无聊赖中,我仰面躺倒在厚厚的积雪上,冰冷的感觉瞬间透过棉袄刺入脊背。
闭上眼,听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消散。
忽然,耳廓贴着雪地,一种细微却清晰的震动传导过来。
哒…哒…哒哒哒……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最后不用贴地也能听清——是急促而慌乱的马蹄声!
仿佛逃命一般。
我猛地坐起身。
只见远处雪尘扬起,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自东面官道飞驰而来,转瞬便从我面前掠过,马蹄翻飞,溅起大片雪泥,头也不回地朝着长安城紧闭的城门方向狂奔而去,只留下一串急促的蹄印和空气中弥漫的、带着汗味的紧张气息。
几日后,一个流言如同寒风中的冰凌,悄然刺入了坊间:说是东面……有人叛乱了!
范阳?
还是平卢?
说得有鼻子有眼。
可皇家的檄文告示呢?
一张也没见着。
坊正们板着脸呵斥“勿传谣”,茶肆酒坊里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半信半疑,终究觉得是谣传居多。
毕竟,快过年了。
而我,却无法不将这与雪地上那匹亡命飞奔的马联系起来。
心头疑云密布:若真有人造了反,坐拥天下的圣人,还能不知道不成?
又过了几日,年关的喜庆气氛几乎要压过那流言时,几队差役才匆匆将盖着鲜红大印的檄文贴在了各坊市口、城门边。
人群呼啦一下围拢过去。
识字的人高声念出那惊心动魄的文字:“……东平郡王、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包藏祸心,豺狼成性……举兵反叛!
……”檄文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了预备过年的长安城。
水面泛起涟漪,愁色悄然爬上一些人的眉梢。
但更多的人,只是短暂地惊愕了一下,随即又埋头于置办年货的忙碌中。
西市虽冷清了些,胡商少了大半,但卖门神、桃符、年画、炮仗的摊子前依旧人头攒动。
毕竟,天塌下来,年总是要过的。
这一年的除夕夜,似乎格外不同。
家里的年夜饭桌上,气氛有些凝重。
叔伯几杯黄汤下肚,便开始拍桌子瞪眼,大骂安禄山“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言辞激烈刺耳。
我听着心里莫名烦躁,扒拉了几口饭,便寻个由头溜下了桌。
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我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醉仙楼”。
往常除夕夜,这里是我们几个伙伴固定的据点,楼上临街的小雅间是我们的“地盘”。
但今年,店里确实显得空落了些。
几个常来喝酒谈天的熟面孔不见了踪影——前些日子征兵募勇的布告贴出后,便少了几人。
推开雅间的门,只有阿峋和圆圆在。
阿峋脸上带着熬夜杀猪的疲惫,但精神头还好。
圆圆正指挥着伙计往桌上端些果子点心,见了我也只是匆匆点点头,酒楼里忙得她分身乏术。
“来,天宝!
投两壶!”
阿峋见我进来,把一支羽箭塞到我手里,指着角落的投壶。
他力气大,准头却一般。
我们俩你来我往,互有胜负,叮叮当当的箭矢碰撞声暂时驱散了心头的烦闷。
酒楼的喧闹声透过门板传来,推杯换盏,猜拳行令,仿佛那东面的战火远在天边。
正玩闹间,一丝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声,像游丝般钻进了我的耳朵。
起初以为是楼下哪个醉汉,但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恸,与楼下的喧嚣格格不入。
“嘘!”
我竖起手指。
阿峋也停下了动作,侧耳倾听。
呜咽声变得清晰了些,似乎……是从隔壁传来?
隔壁,是刘秀才偶尔帮圆圆记账、有时也借宿的小房间。
我和阿峋对视一眼,放下羽箭,循着声音走到隔壁门前。
那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正从门缝里清晰地透出来。
阿峋性子急,不假思索地一把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昏暗的油灯下,刘秀才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一角,单薄的棉被裹在身上,却止不住身体的剧烈颤抖。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封揉皱的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脸上涕泪纵横,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连贯的声音,只有那绝望的呜咽不断溢出。
“刘秀才!
你怎了?
怎么哭成这样?”
阿峋的大嗓门带着惊诧和关切,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响。
这声音仿佛惊醒了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人。
刘秀才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我们脸上,那压抑己久的悲恸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
他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声音凄厉得几乎要刺破屋顶:“洛阳……城破了!
我的家人……爹娘……小妹……全……”窗外,不知谁家点燃了第一挂辞岁的爆竹,“噼啪”炸响,喜庆的红光映亮了窗纸,却衬得屋内秀才那张涕泪横流、因绝望而扭曲的脸,更加惨白骇人。
东都洛阳……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