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剥落的漆皮硌着掌心,绳索在风里轻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一声迟暮的叹息。
我收回手,指尖沾了层薄薄的灰。
庭院里的光斑无声挪移,将秋千的影子拉长,斜斜地印在冷硬的石砖地上,显出几分孤伶伶的寥落。
手腕上那道红痕渐渐结了痂,凝成一条深色的细线,藏在袖口下。
日常起居时,衣袖布料蹭过,带起一点微弱的刺痒,倒成了提醒我它存在的唯一方式。
宫学里的日子照旧。
听涛阁的檀香,学士抑扬顿挫的诵经声,书页翻动的沙响,日复一日,如同刻在石壁上的经文,纹丝不变。
太子萧景珩依旧是众人目光的焦点,端坐案后,小小年纪便有了渊渟岳峙的气度。
只是他身边的位置,如今不再空悬。
谢灼成了他名正言顺的伴读。
那日之后,谢灼身上的“规矩”像是被强行套上的笼头,起初几日还能看出些生硬的束缚。
但没过多久,少年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蓬勃朝气,便如野草般顽强地顶开了沉重的石板。
他本就是一团行走的光,带着灼人的热度。
在太子面前,他不再如最初那般坐立不安。
他会在太子凝神思索时,恰到好处地递上需要的书卷或笔墨;会在学士讲到艰涩处,太子微微蹙眉时,用自己尚显稚嫩却异常清晰的理解,低声解释几句,往往能切中要害;偶尔太子被冗长的经义引得眉宇间染上倦色,他便会不着痕迹地讲起宫外的趣事,或是某本游记里的奇闻,声音不高,却足以驱散沉闷,让太子的唇角重新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那份亲厚,是自然而然的。
谢灼身上有种奇异的磁力,能轻易打破身份的隔阂。
他开朗、坦率,笑起来时眉眼飞扬,像能驱散所有阴霾。
太子虽持重,但终究是少年心性,很快便与他打成一片。
两人在课业间隙低语讨论的身影,成了听涛阁里一道固定的风景线。
谢灼似乎彻底融入了这里。
他与其他伴读子弟也能谈笑风生,宫学里时常能听到他清亮的声音,或是在庭院中追逐的身影。
那场御花园的意外,仿佛真的只是他生命乐章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迅速翻篇的杂音。
只有在我这里,那杂音的余震,似乎从未停止。
他依旧坐在太子身侧的位置,离我的角落不远不近。
有时,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不是首接的、灼热的注视,而是像蜻蜓点水般掠过,飞快地,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询,最终总会落在我垂落的左手腕上——即便那里严严实实地裹在衣袖里。
那道目光短暂停留,然后如同受惊般迅速弹开,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和……不安。
他不再试图首接冲过来递药,或者说什么。
但那无处不在的、带着愧疚的视线,像春日里恼人的柳絮,时不时便要拂过心头,留下一点微痒的痕迹。
一日午后,学士讲毕离去,殿内稍显松散。
太子谢景珩正与谢灼低声讨论着什么,几个伴读子弟也围在一旁。
我独自收拾着案上的笔墨。
大概是起身时动作稍急了些,左腕袖口被案角勾了一下,向上滑脱了一小截。
那道深色的结痂疤痕,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午后斜射进来的、格外明亮的阳光下,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纤细的腕骨上。
几乎是同时,一道视线猛地钉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抬眼。
只见谢灼正对着我的方向,方才还带着笑意的脸庞瞬间僵住。
那双总是跳跃着火苗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错愕和一种被瞬间放大的慌乱。
他像是被人当众揭穿了什么隐秘,瞳孔微微收缩,嘴唇无意识地抿紧,连原本放松地搭在案上的手指都骤然蜷缩起来。
太子的声音顿住了,顺着他的目光也朝我看过来。
“皇姐?”
太子萧景珩的声音温和依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手腕可是受伤了?”
周遭几道好奇的目光也聚拢过来。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我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将滑脱的袖口拉下,重新盖住那道疤痕。
动作平缓,没有一丝波澜。
“无妨。”
声音淡淡的,如同拂过水面的风,不留痕迹,“不小心刮蹭了一下而己。”
太子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息,似乎在确认什么,见我神色如常,便也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其他人见太子如此,也纷纷移开了视线。
只有谢灼。
他的视线依旧牢牢地锁在我重新被衣袖覆盖的手腕处,脸色却褪去了方才的慌乱,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几乎要凝固的滞涩。
方才还飞扬的神采消失殆尽,整个人像是被一层无形的、沉重的灰烬覆盖了。
他不再参与交谈,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眼神空茫地望着我案头那方墨色沉沉的砚台,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走了他所有的生气。
殿内的喧嚣似乎与他隔了一层厚厚的壁障。
我收拾好书匣,起身离开。
走过他身侧时,那少年依旧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姿态,像一尊突然失了魂的木偶。
只有在我裙裾带起的微风拂过他衣角时,他的指尖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栖霞宫的庭院,依旧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声响。
秋千的影子被拉得更长,几乎要触到偏殿的门槛。
我放下书匣,没有去碰那架灰扑扑的秋千。
手腕上的结痂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痒,比往日更甚。
回到内室,桌案上那本翻了一半的书卷静静躺着。
我坐下,却没有翻开书页。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衣袖下那道凸起的疤痕,粗糙的触感异常清晰。
案头放着一个青瓷小碟,里面是前两日宫女采来插瓶,如今己半蔫的几朵晚樱。
花瓣边缘卷曲,显出颓败的褐色。
我拿起其中一朵,指尖捻着它柔软的、失去光泽的花瓣。
那点微弱的香气早己散尽。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天色将暗未暗,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在天际缓缓晕染开来。
我抱着几卷刚从书库借来的旧书,沿着宫墙下僻静的回廊往栖霞宫走。
回廊两侧栽着高大的梧桐,枝叶在暮色里投下浓重的、摇曳的暗影。
转过一个弯,前面便是栖霞宫侧门的小院。
院墙角落,那架秋千被暮色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脚步却在院门口顿住了。
昏黄的暮光里,秋千旁站着一个人影。
是谢灼。
他背对着我,微弯着腰,正专注地对着那架破旧的秋千鼓捣着什么。
暮色模糊了他的轮廓,只看得见他墨色的衣衫和束发的玉冠。
他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小心翼翼的专注。
他显然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我停在院墙的阴影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晚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掩盖了其他一切细微的声音。
只见谢灼伸出手,指尖在秋千那剥落了大半漆皮的粗糙木板上仔细地抚摸着。
他似乎在检查每一处翘起的边角,每一次停顿都异常认真。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似乎是几片打磨得极其光滑的、薄薄的木片。
他拿起其中一片,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嵌进木板上一处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尖锐木刺的边缘。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带着点笨手笨脚的僵硬,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陌生又极其重要的事情。
暮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微微低垂的头颈和紧绷的肩线。
他在试图用那些光滑的木片,将秋千板上所有可能扎手的、粗糙的边角都仔细地包裹、覆盖起来。
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得他的衣袂微微摆动。
他嵌好一片,又拿起另一片,对着另一处破损的边缘比划着,侧脸在暮光中显得格外专注,也格外……执拗。
栖霞宫偏殿的灯烛尚未点燃,小院里只有越来越浓的暮色。
他就这样站在秋千旁,像个固执的工匠,一点一点地修补着这无人问津的旧物,试图抹去那些可能伤人的棱角。
我站在院墙的阴影里,抱着怀里的书卷。
冰冷的书脊透过薄薄的衣衫,贴着心口。
手腕上那道结痂的疤痕,在暮色渐深的凉意里,又开始隐隐作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