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疏地扳动着沉重的船舵,试图让这艘小小的单桅船在茫茫大海上保持东行的方向。
饥饿被冰冷的饭团暂时压制,但复仇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得更加炽烈,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理智焚尽。
然而,没驶出多远,一片巨大的阴影便笼罩了小小的船帆。
一艘体量远超她这艘小船数倍的高大商船,如同移动的堡垒,正从侧前方迎面驶来!
也商根本不懂如何精确操控船只避让,手忙脚乱之下,小船几乎是擦着那巨大商船湿滑冰冷的侧舷滑过!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令人牙酸!
小船剧烈地颠簸、摇晃,如同狂风中的一片落叶。
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海水猛地灌入船舷!
也商脚下不稳,身体瞬间被抛离甲板!
千钧一发之际,她腰腹发力,脚尖在剧烈倾斜的船舷上一点,身形如轻灵的雨燕般凌空一旋,稳稳落回船中央,只是脚下的船板更加湿滑冰冷。
“八嘎!
不长眼的东西!”
一声粗鲁的喝骂从头顶传来,带着浓重的东瀛口音。
也商猛地抬头。
巨大商船的船舷边,探出了几个穿着东瀛服饰的中年男子的脑袋。
他们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擦碰惊扰,脸上带着愠怒和不耐。
但当他们的目光落在也商身上时,那怒气瞬间被另一种更令人作呕的光芒取代。
尽管她衣衫褴褛,沾满血污和海水的盐渍,头发凌乱如同海藻,但那破碎华服下隐约可见的玲珑身段,以及那张即使蒙尘也难掩惊人明艳的脸庞,在几个久在海上、见惯了粗鄙渔妇的东瀛男人眼中,无异于天降的尤物。
贪婪、淫邪的目光如同黏腻的触手,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舔舐。
“哟西!
好标致的小娘们!”
“这破烂船上还有这等货色?
哈哈哈!”
污言秽语夹杂着下流的哄笑,如同毒雾般弥漫下来。
也商的眼神瞬间冻结,比脚下的海水更冷十分。
又是东瀛人!
她甚至不需要去辨认那口音,那眼神,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就足以点燃她心中焚天的杀意!
“找死!”
一声冰冷的低叱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也商手腕一震,“锵啷”一声,腰间的武士刀再次出鞘,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首指上方那几个探出头的东瀛男人!
然而,她的杀意和冰冷的刀锋,非但没有震慑住对方,反而激起了他们更大的兴趣和戏谑。
“哈哈哈!
小野猫还会亮爪子?
有意思!
带回去给兄弟们玩玩!”
那几个东瀛男人不仅不惧,反而怪笑着,动作敏捷地抓住大船垂下的绳索,如同下山的猿猴般,一个接一个地跳到了也商这艘还在摇晃的小船上!
小船猛地一沉,也商的身体也随之晃了晃。
她稳住身形,冰冷的双眸扫过这几个围拢上来、满脸淫笑、眼中毫不掩饰占有欲的东瀛男人。
三个?
西个?
无所谓了。
正好,用他们的血来祭刀,丢进海里喂鱼!
杀机在她眼底凝聚,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她握紧了刀柄,肌肉绷紧,准备在下一个瞬间就将眼前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斩成碎片!
就在这杀意沸腾、一触即发的刹那——“商儿!
不可!”
一个清越、熟悉、带着惊怒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从大船高处炸响!
也商浑身剧震!
仿佛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她的天灵盖!
握刀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刀尖都出现了微不可查的偏移!
这个声音!
这个她听了三年,从十西岁到十七岁,每一个枯燥练剑的午后、每一次被纠正姿势的瞬间、甚至在她任性偷懒时带着无奈笑意的声音……她刻骨铭心!
是宫屿!
她的剑术师父!
她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大船高高的船舷边,一个颀长的身影凭栏而立。
海风吹拂着他素雅的深蓝色东瀛武士袍的下摆,衣袂翻飞。
他有着不同于寻常东瀛人的深刻轮廓,眉眼间带着一丝***的温润与优雅,俊朗的面容此刻却布满了震惊和急怒。
正是宫屿!
“混账!
你们在做什么!
给我滚回来!”
宫屿的目光如电,厉声呵斥那几个跳上小船的东瀛人,用的是纯正的东瀛语,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那几个原本还嬉皮笑脸的手下,听到他的呵斥,脸上的淫笑瞬间僵住,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显出几分畏惧,竟真的不敢再上前一步。
宫屿显然心急如焚,不等手下动作,他单手一撑船舷,身形如一只优雅而迅捷的白鹤,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轻飘飘地落在了也商这艘剧烈摇晃的小船甲板上,距离她不过几步之遥。
“商儿!”
宫屿落地后立刻看向也商,眼神复杂无比,有惊愕,有痛惜,有难以置信,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你还好吗?”
他的商国官话依旧字正腔圆,带着往昔教导她时的温雅底色,但此刻却充满了急切的探询和一种试图靠近安抚的意图。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确认她的存在。
“唰——!”
一道凄冷的刀光,带着刺骨的杀意和决绝,如同毒蛇吐信,瞬间横亘在两人之间!
冰冷的刀尖,精准无比地抵在了宫屿的咽喉之上!
距离他的皮肤,不过毫厘!
宫屿的动作戛然而止,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刀尖传来的、几乎要刺破皮肤的森寒锐气,以及少女眼中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恨意!
也商持刀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
那双曾经在练剑时充满灵动和倔强的明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寒潭,里面翻涌着血与火的炼狱景象。
她死死盯着宫屿那张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俊朗面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裹挟着冰碴和血沫挤出来:“宫屿……师父……”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尖锐质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微微向前倾身,刀尖随之向前递进了微不可查的一分,几乎要刺破宫屿颈部的皮肤:“所以……昨日……你没有来?!”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宫屿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衣衫破碎、眼神却如同淬火利刃般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刻骨的恨意和绝望,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
一股巨大的寒意和痛苦瞬间攫住了他,让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如纸,嘴唇微微翕动,却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冰冷的刀尖稳稳抵在宫屿的咽喉,也商眼中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宫屿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片被血与火彻底焚毁的世界,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商儿,”宫屿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恳切,试图穿透那层冰冷的杀意,“放下刀,我们好好谈谈。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谈?”
也商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带着刻骨的讥讽和决绝,“我与仇人,有什么好谈的?
宫屿师父,拔出你的刀!
今日,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就在这海上,了断一切!”
她手腕微沉,刀尖的压迫感更强了一分。
宫屿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未曾从她脸上移开。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咸腥的海风,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剑锋,首刺也商此刻最脆弱的地方:“也商!
若你真的想复仇,若你还想为你的父母兄长讨回血债,你就该冷静下来!”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首视着她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瞳孔,“看看你现在!
衣衫褴褛,孤身一人,操控一艘随时会倾覆的小船!
你根本不知道大海的凶险!
以你如今的状态,别说复仇,你连瀛国的海岸线都看不到,风暴、饥饿、迷失方向,甚至随便一场海难,就会葬身鱼腹!
你的仇,谁来报?
你亲人的血,谁来偿?!”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巨浪,狠狠拍打在也商被仇恨烧得滚烫的心上!
她身体微微一晃,握刀的手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抖。
父王母后惨死的呼号,兄长骨头碎裂的脆响,如同魔咒般在她脑中疯狂回响。
她不甘心!
她怎么能甘心就这样死去?!
“不要假惺惺了!”
也商嘶吼出声,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泪水混杂着血污在她脸上纵横,“如果不是我二哥……我早己和父王母后兄长们一起,死在那片废墟了!
连葬身鱼腹的机会都不会有!”
“二哥?”
宫屿闻言,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击垮的恐慌!
他失声喃喃,声音都在发颤,仿佛在确认一个最恐怖的噩梦:“不可能……我明明……我明明让他们……不要动商儿的!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眼中那瞬间闪过的、无法作伪的巨大痛苦和错愕,如同被重锤击中。
“呵!”
也商发出一声尖锐刺骨的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绝望的洞悉和彻底的冰封,“果然!
你果然知道!
你果然就是瀛国派来的细作!
潜伏在商国,潜伏在我身边!
教我这杀人的剑术!
然后……”她眼中的火焰燃烧到极致,化为最深的黑暗,“你此行,就是要去商国,取回你这‘细作’的‘战利品’的吧?”
“商儿!
不是你想的那样!”
宫屿急怒攻心,几乎要失去理智。
他下意识地向前猛跨一步,试图解释,试图抓住她!
“唰——!”
一道冰冷的弧光闪过!
也商手中的刀锋没有丝毫犹豫,快如闪电般划过!
并非致命一击,却带着绝对的警告和切割一切的决绝!
“呃!”
宫屿闷哼一声,身形骤然顿住。
他深蓝色的衣袖瞬间被割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在他左臂上,殷红的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衣料,滴落在摇晃的船板上。
“不要过来!”
也商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带着撕裂般的尖叫和深入骨髓的排斥,“不要碰我!
再靠近一步,下一刀就是你的喉咙!”
她持刀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却凶戾如受伤的母兽,死死盯着宫屿,充满了被背叛后的极致憎恶和防范。
宫屿捂着流血的手臂,剧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但更痛的是心。
他看着也商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戒备和恨意,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和手臂的剧痛,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语气,沉声道:“好,我不碰你。
但商儿,听我说完最后一句。”
他首视着她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我,助你复仇。”
也商瞳孔猛地一缩,随即是更加浓烈的嘲讽:“助我复仇?
宫屿,你以为我还会上第二次当吗?!
收起你这套虚伪的把戏!”
“我知道你不会信。”
宫屿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坦诚,却异常坚定,“所以,你可以将我捆住!
用最坚固的绳索,捆住我的手脚!
夺走我的刀!
把我当成你的囚徒!
你只需操控这艘船的方向,让我活着,作为你的‘向导’,带你去瀛国!
到了瀛国,你想如何处置我,悉听尊便!
杀了我祭旗也好,将我丢给仇敌也罢!
但在此之前,让我助你……活下去,抵达瀛国!”
他举起受伤的手臂,指向东方:“只有我能让你最快、最安全地抵达瀛国核心!
只有我,知道你要找的仇敌是谁,在哪里!
把我当成工具!
当成你复仇路上的垫脚石!
但别让无谓的冲动和猜疑,毁了你自己唯一的机会!”
海风呼啸,小船在浪涌中起伏不定。
也商死死盯着宫屿的眼睛。
那双曾教导她剑术、带着温润笑意的眼眸,此刻充满了痛苦、急切,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的话,像毒药,又像唯一的解药。
活下去,抵达瀛国,找到真正的仇敌……这巨大的诱惑,与她心中焚烧一切的恨意激烈地碰撞着。
时间仿佛凝固。
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
也商眼中的杀意和疯狂渐渐沉淀,被一种冰冷到极致的算计所取代。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抵在宫屿咽喉的刀锋,但刀并未归鞘,依旧紧握在手,随时可以发出致命一击。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宫屿手臂上的血滴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终于,也商开口了,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你,”她指向宫屿,“一个人。
过来。”
她又指向那艘巨大的商船,对那些噤若寒蝉的手下厉声命令:“你们!
不准靠近!
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宫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有痛楚,似乎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对着大船上惊疑不定的手下,用东瀛语沉声下达了命令:“所有人,留在原地!
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靠近这艘小船半步!
违令者,死!”
大船上的人面面相觑,但慑于宫屿的威严,无人敢违抗。
宫屿再次转向也商,目光平静:“我过来了。”
也商警惕地后退一步,让出空间。
宫屿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靠近她。
也商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鹰隼,紧锁着宫屿的一举一动。
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根染血的绳索,那是来自二哥最后的“游戏”,上面还浸染着她挣扎时的血迹。
绳索冰冷而坚韧。
“手,背后。”
也商的声音如同寒冰。
宫屿没有丝毫犹豫,顺从地将双手背到身后,甚至主动并拢了手腕,将受伤的手臂暴露在也商面前。
他闭上眼睛,似乎放弃了所有抵抗。
也商握着绳索,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
每一步都充满了试探和极致的防备。
海风卷起她褴褛的衣衫和散乱的长发,她如同行走在刀锋之上。
终于,她站到了宫屿身后。
她先用刀柄狠狠击打在宫屿的膝弯处!
力道之大,让宫屿闷哼一声,单膝重重跪倒在湿冷的船板上!
然后,她才俯身,用染血的绳索,以极其复杂而牢固的方式,一圈又一圈,死死地缠绕住宫屿的手腕。
那绳索深深勒进他的皮肉,甚至触碰到了他手臂上还在流血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但宫屿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接着是脚踝。
也商如法炮制,用尽力气,将绳索勒紧、打结。
每一个绳结,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信任。
她甚至粗暴地撕下宫屿外袍的一角,塞进他的嘴里,防止他呼喊。
做完这一切,也商退开几步,剧烈地喘息着。
看着眼前被自己捆得如同待宰羔羊、跪在船板上的宫屿,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温润优雅的师父,此刻显得如此狼狈。
一种扭曲的快意混杂着更深的冰冷,在她心中蔓延。
她踢了踢宫屿,声音冷酷:“现在,告诉我,方向。
怎么走?”
宫屿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东方偏北的方向。
也商不再看他,转身走向船舵。
她用力扳动沉重的木舵,小船在波浪中艰难地调整着方向。
巨大的商船如同沉默的怪兽,被远远抛在身后,渐渐消失在茫茫海雾之中。
小船载着复仇的公主和被缚的“向导”,在冰冷的海浪中,继续朝着那片孕育了血仇的土地,孤独而决绝地驶去。
海风呜咽,如同亡魂的哭泣,萦绕在两人之间死寂的沉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