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飘着法医勘查后残留的消毒水味,混着老房子特有的霉味,在鼻腔里结成一层黏腻的膜。
“苏先生,现场我们基本处理完了,只留了几个关键区域。”
穿制服的年轻警员递来鞋套和手套,目光里带着几分好奇——他听过苏北辰的名字,在那些被前辈们反复咀嚼的“传奇破案录”里,这个总穿旧风衣的男人,似乎总能在最寻常的蛛丝马迹里踩出惊雷。
苏北辰没应声,指尖捏着鞋套边缘,动作慢得像在拆解什么精密仪器。
当蓝色的塑料薄膜裹住鞋面,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带新人出现场,那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姑娘蹲在地上拍鞋印,连呼吸都怕吹乱了灰尘。
后来那姑娘成了他的搭档,在追凶时替他挡了一刀,临终前还攥着他的袖口说:“苏队,鞋印不会骗人。”
推开三居室的木门时,合页发出锈蚀的吱呀声。
客厅的窗开着条缝,穿堂风卷着窗帘扫过茶几,上面的玻璃杯晃了晃,杯底还沉着半片没化完的柠檬。
苏北辰的目光先落在墙上——泛黄的墙皮像被水泡过的纸,正中央却挂着幅装裱精致的合影:夏青山半蹲着,把少年时期的夏佳琪架在肩头,背景是片金灿灿的麦田,父子俩的笑容在闪光灯下亮得有些不真实。
照片里的夏佳琪己经长开了,眉眼间能看出如今的轮廓,只是嘴角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手指揪着父亲的耳朵,指缝里漏出半颗麦芽糖。
苏北辰的视线在照片边缘停顿——相框右下角有处细微的裂纹,像是被人摔过又小心粘好,裂痕恰好穿过夏青山的脸。
“夏青山的遗体是在护城河中央发现的,主卧是第一案发现场。”
跟进来的警员低声说,“报案人是他的保姆,说每天这个点来做饭,今天一推门就看见……”苏北辰没听后半句。
他的注意力被地板上的痕迹攫住了。
深褐色的实木地板被磨得发亮,靠近玄关的地方有片不规则的深色水渍,像是有人曾在这里打翻了什么液体。
而水渍边缘,几个模糊的鞋印正以诡异的角度排列着——不是法医标注的证物区,更像是被人刻意忽略的“无关痕迹”。
他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指尖悬在鞋印上方两厘米处。
这是个前掌清晰、后跟模糊的印记,边缘带着被拖拽的擦痕,显然是穿鞋人在急促移动时留下的。
苏北辰从口袋里摸出卷尺,视线像绷紧的弦,从鞋印的最前端拉到最后沿——33厘米。
这个数字让他喉结滚了滚。
他转头看向鞋柜,最下层摆着双黑色皮鞋,鞋跟处贴着磨损的标签,上面的数字清晰可见:43码。
按照常规比例,43码鞋的长度约为27.5厘米,可眼前的鞋印,竟比标准尺寸多出近6厘米。
“巨人的脚印?”
年轻警员凑过来看,忍不住咋舌,“这得是多大的个子才能穿……不是个子的问题。”
苏北辰打断他,指尖轻轻按在鞋印的前掌中心,那里有块比周围更深的压痕,“你看这里的受力点,集中在脚趾和前掌内侧,更像是有人故意踮着脚走路,用特殊的鞋具制造了这种‘大码’假象。”
他起身走到鞋柜前,拿起那双43码的皮鞋。
鞋帮处沾着点干燥的泥屑,鞋底的纹路是常见的菱形格,和地上的鞋印没有半分重合。
苏北辰把鞋放在离鞋印最近的地方比对,两者的差距像道鸿沟——一个是常年行走留下的踏实痕迹,一个是刻意伪造的、带着挑衅意味的符号。
“这房子他住了多少年?”
“五年。”
警员翻着记事本,“前两年再婚,半年前又离了,之后就一个人住。
保姆说他脾气越来越怪,总在半夜对着空房间说话,还买过好几双不合脚的大码鞋,堆在储物间没拆封。”
储物间在客厅最内侧,门把手上缠着圈铁链。
苏北辰解开铁链时,铁锈簌簌落在手背上。
里面果然堆着几个未拆的鞋盒,标签上的数字触目惊心:52码。
他拆开其中一盒,黑色的运动鞋像艘搁浅的小船,鞋底纹路和地上的神秘鞋印完全吻合。
“市面上最大的男鞋码数通常是48码,52码属于定制范畴。”
苏北辰拿起那只鞋,对着光看鞋底的胶印,“这种加宽加厚的鞋型,更像是为特殊职业设计的——比如需要负重行走的搬运工,或者……想隐藏真实脚印的人。”
他忽然想起夏青山卷宗里的细节:死者胸口的刀伤角度刁钻,像是自伤,却又需要极其别扭的发力姿势;现场没有搏斗痕迹,但门框上有处新鲜的凹痕,高度远超夏青山的身高。
“查这几双鞋的购买记录,”苏北辰把鞋放回盒里,声音沉得像压着块铅,“生产厂家、定制渠道、付款账户,一点都别漏。
另外,调取近一个月小区门口的监控,重点找穿不合脚大码鞋的人——尤其是那些走路姿势怪异,总在刻意回避摄像头的。”
年轻警员飞快地记着,笔尖在本子上划出急促的声响。
苏北辰却再次蹲下身,盯着地上的鞋印出神。
阳光从窗缝斜切进来,在鞋印边缘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极了他记忆里某个被忽略的画面——夏佳琪西岁那年在山间迷路,他找到那孩子时,小家伙正踮着脚踩在父亲的鞋印里,奶声奶气地喊:“北辰哥,你看我像不像巨人?”
那时夏青山笑着把儿子抱起来,在他***上轻拍了一下:“巨人可不会偷偷穿爸爸的鞋。”
苏北辰的指尖在鞋印边缘轻轻划过,塑料手套摩擦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忽然明白,这不是简单的伪造现场——那些大得离谱的鞋印,更像是一种暗号,一种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读懂的语言。
就像当年夏佳琪踩着父亲的鞋印蹒跚学步,如今有人正踩着刻意放大的脚印,在他眼前跳一支关于真相的独舞。
墙上的合影在风里轻轻晃动,照片里的夏青山还在笑着,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那时的阳光。
苏北辰抬头望过去,突然觉得那笑容里藏着某种熟悉的心酸——就像他每次揭开真相时,总在凶手眼里看到的、属于自己的影子。
“通知技术科,把这些鞋印拓下来,和夏佳琪小时候在警局留下的足迹档案比对。”
他站起身时,膝盖的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另外,查夏佳琪的现居地,他最近……应该回过这座城市。”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窗帘拍在墙上,像谁在背后轻轻敲了敲。
苏北辰回头望向玄关,那串巨大的鞋印蜿蜒着伸向门口,仿佛还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正踮着脚,一步一步走出这栋藏满秘密的老房子。
最心酸的从不是找不到线索,而是当线索以荒诞的姿态铺在眼前,你才惊觉:那些刻意放大的痕迹,不过是想让你看见,藏在巨人脚印里的,从来都是孩子般的、笨拙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