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唐贞观九年(635年),仲春时节,生机萌发。
长安城曲江池畔的迎春花己冒出了几朵小黄花,太宗李世民正带着文武大臣在芙蓉园的阁楼里商谈国是。
这是太宗皇帝争得帝位的第十个年头,这十年里他励精图治,革弊政开科举,设义仓降赋税,灭东突厥,通河西走廊,大唐百姓安居乐业,朝廷人才济济,将多兵广。
长安城胡商云集,外邦使臣络绎不绝,开盛世之先河。
李世民站在一幅疆域图面前,眼睛盯着河西走廊,旁边李婧和侯君集不时指着西域方向侃侃而谈,李世民抬头看看窗外的春景,长长的舒了口气。
李婧开口道:“圣人,歇会吧,既然决定要去吐谷浑之患,待我等详议后再请示陛下。”
李世民沉思了一会,朗声道:“李婧、君集啊,自朕脱下戎装披上这龙袍,皆是你二人替朕披坚执锐,开疆扩土,咱们要给大唐后代打出个太平盛世啊!”
众臣皆俯身称是。
“宣李淳风进来吧!”
李世民对门口的宦官说。
一身长袍的李淳风快步跑进阁楼,俯身跪地给皇帝磕头。
李世民道:“参军,你是越发的仙风道骨了啊,赐座说话。”
李淳风落座,李世民指着他对众臣道:“李淳风17岁入我秦王府任记室参军,朕发现他还精通天文、算数,研习黄老,如今快成世外高人了!”
众人大笑,李淳风忙不迭的说:“臣愚钝,不敢当,不敢当。”
“朕问你,自去年高祖殡天之后,朕几次梦到大雨滂沱和一条通身黑的巨蛇,何解啊?”
李淳风机敏过人,端坐答道:“回陛下,雨从云,云从风,风从龙,所谓龙者遇地而化蛇,昔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而有天下。
陛下,此乃吉兆!”
“哈哈哈,参军所言正合朕意!”
李世民高兴的说。
众文武朝臣皆贺皇帝吉梦。
当夜,李淳风运转浑天仪观了星象,烧了龟背,卜了蓍草,摇了铜钱,天象浩荡,卦卦不同,明中有暗,阳中有阴,盛极而衰。
李淳风独自回到案前写下了“大蛇出,而有中兴,丹药误国,两京风雪夜”几句谶言,而后又将纸条塞进了香炉里焚了,赤脚站在司天台上,遥望着帝王寝宫。
凤栖梧和两京风雪夜的传奇要从百余年后说起,以唐陇西李氏后人为引。
唐宪宗元和十年(816年),初夏。
距东都洛阳城西百里外有个地方,世人称其昌谷。
昌谷之地人杰地灵,有连昌宫为昔日帝王之行宫,有五花寺盛名天下,自隋唐以来文人骚客至此徘徊,多有传世佳作。
正所谓连昌入洛水,洛水双股行,两河相交错,分山以为谷,南望女几山,或曾有神仙,是为连昌河谷。
至宪宗年间,昌谷亦如大唐不负开元之盛,连昌宫几近衰败,宫墙残垣凋零,雕梁画栋蒙尘,几个年老的宫女侍卫坐在门外,说的却是玄宗皇帝当年的旧事。
连昌宫外不远就是连片的麦田,麦苗己经长有一小腿高,一头小毛驴在田埂上慢慢的走,后边跟着一个穿长衫的小童子,油黑的头发在头顶挽个髻,手里拿着根细柳条,嘴边咬着一个柳梢,鼓着腮帮子呜呜地吹着,身后背着一个小布囊,装着书、宣纸一类。
地头的麦子己开始抽穗,泛着甜甜的香气。
毛驴上坐着一位身材消瘦的年轻人,眼神如傻似痴的看着万物,偶尔轻轻摇头,嘴上喃喃的说不好不好,又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赶紧拿出笔在纸上草草写几笔。
消瘦的年轻人姓李名贺,字长吉,时年二十七岁。
年轻人看上去身弱纤瘦,一张脸似因愁苦显得没那么舒展,双眉微皱,一双浓眉好似拧在一起,更显的脸颊瘦小,颧骨突出,耳朵显得有些大,一顶小布帽皱巴巴的戴在头上。
李贺眼神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一方天地,似乎看到了远处的山峦和云,高大的柳树,潺潺的洛河,地里耕作的老农和山下放牛的孩童,但又似乎什么也没看,两只瘦骨嶙峋的手轻握着放在驴背上。
一个正值青春韶光的年轻人身体里似乎住着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
小童子也是呆头呆脑的,驴走了他才动,怕是驴要进沟里吃草他也要跟着进去,带着这一双痴人的倒是这头小毛驴了。
在地里忙着锄地的农人都停下手里的家伙什擦擦汗,看着这两人一驴,嘴里说着快看快看,李家的神童又出来做诗啦,一群人指指点点,有几分戏谑,更多的算是劳苦一早上的调剂。
这时候小童子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样,抓起地上的土坷垃就朝看热闹的人扔去,嘴上骂着粗鄙的脏话。
这时骑驴的人张嘴说话了:“巴奴,不可。
我告诉你多少次了,笑就任人笑,人生世间多劳苦,农人最甚,我们再走走吧”说几句话显得力不从心,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童子嘴上说着是,手里的土坷垃却是一个接一个,骑驴的人笑笑摇摇头,腿一夹驴往前快走几步,驴嘴撞了小童子的后背,小童子才愤愤不平的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了。
李贺望着眼前正灌浆抽穗的麦田,想起自己年少时候跟朋友一起走在这隆起的田埂上,高谈阔论古今之事,向往着有朝一日走在洛阳城、长安城的大街上,成为别人眼中的大人物,那时节是何等的不知天高地厚啊!
他似乎嗅到了一丝丝收麦子、割青草时的清香。
“那又如何呢?
不过是一场徒有的虚幻罢了。
任谁不是这地里的麦子养活的呢?”
李贺在心里想。
最近,他时常想起自己的爹爹,有时也会梦见,虽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句过去常说的话、一声轻叹,但他确定那就是他。
也许自己真的时日无多了,多活无益,徒增他人笑饵罢了!
他时而释怀,时而自寻烦恼,不过最近身体不行了,倒是看开了许多,支撑那点心性的躯体要燃尽了,心反而没那么累了。
“巴奴,你我主仆缘分将尽。
我怕是看不到明年的麦熟了……”李贺对牵驴小童说道。
巴奴走在前边也不回头,也不答话,只是伸出一只胳膊拿袖子揩揩眼泪,另一只手牵驴往家的方向走去。
“小家伙,怎地又哭起来了?
少爷我又不是立时三刻去死,高兴点,别让老夫人看见。”
李贺倒是又哄起了他。
巴奴头低的更低了,只是哼了句“是,少爷!”
继续往前走。
走到洛河边,李贺嘱咐小奴去河边小解,回来问他:“今天河边是几个人钓鱼啊?”
巴奴答道:“少爷,六人,除了前几天的胖子、秃头、疯婆子、小笨蛋,又多了两个大高个,恶人。”
李贺笑了笑,他就喜欢跟巴奴说话,这孩子心地纯良,看人一看一个准,李贺也不理会,秃头的人倒是一首斜眼看着他。
主仆二人并一头小驴,又在曲曲折折的田间地头小路上走了有一盏茶功夫,便可望见远处有薄薄炊烟的村子了,灰砖青瓦的楼房,或白或红的石头、土坯院墙,盖着草苫的茅厕、猪圈,在高大的树木映衬下隐约又出现。
小村子并不大,依洛水而居,西望皆山,唯此地稍坦,前后不甚规整的布置着前后两排人家。
李家独踞村东一大片宅地,东西两间大院,高耸的屋脊上卧着几只石狮子,屋顶一片片青瓦层层叠着,末尾缀着圆圆的瓦当,上面雕的是莲花。
远望飞檐好似青鸟震双翅欲飞,院墙俱用大青砖砌成,常人踮起脚亦不能一窥院中景色,门楼高悬,一方黑匾上书“耕读传家”西个大字,提拔写的是贞元八年,落款是李晋肃。
好气派的一处宅地,周围三五丈别无二家,院后种有青松,东有竹林、蓖麻,西有一片菜地,周围点缀些柿树、沙梨、核桃、桃树。
门前阔大平坦,安置着石墩、石桌,独独一棵老槐树长得高大魁梧,伸进院子的枝丫都被裁剪过,枝叶向其他方向散开,夏天能把院门前的太阳遮得快透不过来。
不远处支着比床还大的碾盘,上边放着石碌碡,再远处是收秋用的麦场,被碾的平平展展,一群穿着小粗布衣服的小孩儿在上边推铜箍,嬉嬉闹闹。
李贺在门前看了一会儿嬉闹的小孩儿,对着巴奴说:“把背囊给我,你去玩吧!”
巴奴己经十二三岁了,也不爱跟着李贺读书,平时看起来愣愣的,总是爱跟比他还小的孩子玩,李贺也由着他,他现在觉着没心没肺的活着挺好。
望着巴奴跑远的身影,他想起来自己和大哥那年在蜀地集市上,一个衣着怪异的蛮人牵着一群小孩儿叫卖,自己看巴奴唯唯诺诺的趴着地上跟小狗似的可怜样。
于心不忍就花了一块碎银子把他买了回来,一路带着他回了中原,给他洗澡教他说汉话,教他不要动不动就趴在地上,一转眼过去五年了,也不知道剩下的那些孩子都怎么样了。
推开家门,绕过迎北墙,李家老夫人坐在当院的椅子上晒太阳,李贺过去叫了声阿娘,老夫人欣喜的说:“我儿回来了,快去躺着歇会,你阿姐回来了,晌午咱吃擀面条,我去捣点蒜。”
李贺听闻阿姐回来了,赶紧朝厨房跑去,看见阿姐正在案板前和面,李贺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边喝边笑着跟阿姐打招呼。
阿姐心疼说:“这刚打的井水多凉啊,你少喝点。”
姊弟俩一句接一句的聊了起来,这时老太太走进来,笑着说:“看你一回来你兄弟多高兴,过几天再回来,娘给你们做碾转吃。”
仨人又说又笑,快把厨房的顶掀起来。
晌午李贺的大哥李青和嫂子乌云也从地里忙完回来,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吃了顿面条,正在歇晌的时候。
巴奴急冲冲的在院里大叫,一家人抢进李贺的书房,只见他斜斜的躺在床榻上,身体软绵绵的,气若游丝,眼睛微闭。
老夫人颤巍巍的扶着儿子,嘴里喃喃道:“中午还好好的啊!
青儿啊,快让老卫去叫大夫。”
李青慌着出去了,阿姐在一旁小声哭泣,李贺突然有点精神,盯着阿姐问:“姐你哭啥呢?
阿娘,我这是咋了?”
话没说完李贺只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轻,竟然轻飘飘的透过房顶,站在屋脊上,太阳烈烈的晒在头顶,偶有一丝风从耳边吹过。
李贺抬眼望向远方,忽天裂东南,有水汇若悬河,颤颤而将堕,有大鱼游于悬河之上,其肚白,其背青,鳍如山而眼似蓝湖,清澈可见如渊之瞳。
大鱼过处遮蔽天日,忽张嘴学人语:“长吉,长吉,随我来吧!”
李贺也不觉害怕,也不知自己立于何处,周遭有何事物,壮胆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我自北冥来,名鲲。
青帝嘱我来接你。”
大鱼竟又说话了。
李贺大喜,他平生素爱神鬼之谈,幼时便听过周公化蝶,背诵过逍遥游。
李贺不知这是真的还是梦境,转而想起家人,恐大鱼真将自己带走,便大声说:“天高甚!
我恐高,怕不能行。”
大鱼遂向下探身,悬河轰然下泄,如黄河之水奔腾泗漫。
李贺吓得紧闭双目并以小臂遮挡,忽听得水泄声止,微启双眼,陡然发现大鱼己自天上探下头颅,大眼就在身前,触手可及。
又听大鱼开口:“无妨,你抓住我的触须,我可须臾带你上九天。”
“万万不可,我家中尚有老母需要供养。
此刻,正有强人欲害我家人,我岂能舍亲而去!”
李贺慌忙答道。
“长吉,有上神垂青你的才情,可怜你的身世,命我来接你。
肉体凡胎不过一具破皮囊,有甚值得留恋。
长吉!
你且看我的眼睛。”
大鱼厉声道。
长吉睁大双眼,望着大鱼深邃的瞳孔,忽见瞳孔变大,自己好似飞入其中,再睁开眼却还是在这方天地,大鱼却不见了踪影,自己竟站在了自家屋脊上。
突然听得天地轰隆,山川浮动,李贺竟站在自家屋脊之上遍览了大唐天下,看遍了万事红尘,忽万物又归于尘土,只留下一片绿水青山,李贺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早己不存在了,剩下的好似只有这双眼睛,不,连眼睛都没有,他想自己这次是真的死了。
正思忖间,大鱼又游到身前,适才好似大梦突醒,心犹怦怦然,所看之事却又历历在目。
李贺稍稍定神,说:“好了,我们走吧!”
遂伸手抓了大鱼触须,大鱼一昂头将李贺甩到背上,逆着滔天的大水向上游去,不一刻只见晴空万里烈日当头,耳听得一声凄厉长啸,大鱼顷刻间化身为鹏鸟,驮着李贺振翅向北方天边飞去……屋里边李贺己是到了弥留之际,阿娘和阿姊守在床前,看着他眼神迷离,气息渐微。
院外等候的一群强人早卸了伪装,亮出寒光闪闪的铁器,吓得西邻闭户鸡犬无声。
李青提棍站于檐下,屏气凝神双目圆睁,暗自发誓要与这一砖一瓦共存亡。
一场恶战随着一个高瘦一个短胖身影的跃入掀开了帷幕。
正是:大梦一觉离魂魄,洛水碧血染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