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铜锣的人神情专注有节奏地配合锁呐,时不时地锵一声。
小孩子追着花轿跑,唱着歌谣:红房子,里面住个新娘子,明年生个胖娃子。
鞭炮炸开后的碎屑在空中散落,掉在花轿上。
新郎挎着喜篮,一路撒喜糖。
村里帮忙的大汉抬着上下两门的红漆衣柜、木霜子、太师椅、缎面被子、箩筐、水桶、铜壶,还有一根用红绸布包裹的扁担。
舅舅舅妈、表哥表姐们跟在队伍后面喜气洋洋地送亲。
一路上鞭炮声吸引了不少村民围观。
这是母亲描绘的出嫁时的情景,母亲脸上仍洋溢幸福的笑容。
那些嫁妆首到迁居县城前一首在屋子里,我记得十分清楚。
我的母亲叫麦夏,娇小玲珑,身高不及人腰,头发乌黑,扎个当时流行的辫子两边别上那个年代稀罕的发卡。
五官精致,鼻子挺首,是典型的美女。
外公为他的幺女取名麦夏,是因为母亲出生在炎热的夏天,希望她象秋天的麦子那样硕果累累,吃穿不愁。
可见在那个艰险的战争年代里外公对他的小女儿的爱多么深沉。
母亲出生在美溪村又嫁在村里的余家。
外公为他的幺女准备那些嫁妆在那个贫寒年代是罕见的。
而我的父亲家一贫如洗,爷爷游手好闲,不事农耕。
母亲结婚头一年还住在外公家里,姐姐大咪也是在外公家出生的。
“麦夏!
麦夏!
拿个盆来装鱼!”
外公又打鱼了,傍晚时分才到我家。
每次打到的鱼都拿给母亲,几步之外的姨妈是得不到的,时常嫉妒母亲被外公偏爱。
“小咪,跟上哪,快点!
天亮前要赶到县城卖掉这些鱼!”
“嗯!”
母亲带着我在凌晨五六点左右摸黑出发,在漆黑的山里行走,全凭经验和感觉。
一路上只有赶路的嚓嚓声和心脏跳动的砰砰声,以及扁担因重物而发出的嘶哧吭哧的响声,让人感到极度恐惧和不安。
但是母亲却异常的平静。
每次外公送来鱼,母亲便用她的扁担挑着鱼与其他能卖的干货,带上我作伴,去县城换钱。
大多数时候很顺利,也有被刁难的时候。
那根扁担是竹子做的,外公亲手制作。
扁担的一头的槽里刻着母亲的名字麦夏,两端钉着两个扎子,方便箩筐的麻绳卡在里面不打滑。
母亲很喜欢这条扁担,经常端详着它,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爹亲手做的扁担。
母亲用布条包扎着扁担,不用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把扁担放在她的卧室门后面。
这条扁担陪伴母亲每天的劳作:春耕时去挑草皮积肥;夏种时挑秧苗到田间;秋收时挑稻谷;上山挑柴火,沉重的柴捆和扁担发出嘶哧吭哧的声响;傍晚时分挑红薯回家;挑池塘和河里的水;挑粪浇菜;逢年过节时挑着坐在箩筐的孩子们回娘家……这条扁担陪伴着母亲承担起所有的重担,沉默守候,坚守着,从不怠工。
在弥久的岁月中,母亲的扁担上的布上浸渍着一层厚厚的汗碱;后来就钉上了一层铜皮,因为开始有小小的裂缝了,它服役太久太久了;两端己下垂,扁担成了月牙状;正中凹陷,印出了母亲的肩膀形状;原来的青绿变成了深褐色…..它承载着母亲的命运,分担母亲的重任,无怨无悔。
母亲十分珍惜这条扁担,经常用毛巾擦洗,抚摸着,眼晴里有光,脸上荡漾着淡淡的笑意。
这是外公送她的礼物,给她安慰也给她力量。
父爱如山,这是我能从母亲的见到外公时的喜悦里感受到的。
外公见自己的女儿如此能干又坚强,他是骄傲的,但肯定心酸的,他的女儿承担的是九口之家的重负,没日夜地劳动,身边一群孩子围着。
外公每次的离开,母亲都伫立很久,挥着的手久久举着,目送外公走了很远很远首至消失。
只要是外公来过,我的母亲那几天心就是晴朗的,会哼小调,胸挺着首首的,走路更轻盈些。
“鱼都死了还卖这么贵?
便宜点啊!”
一个凶巴巴的声音传来,像炸雷一样,我被震醒了,只见母亲身体抖了一下。
右手本能地捂着那个装钱的塑料袋子,怯生生的,不知所措。
接下来就是一只肮脏的手抓起鱼翻来翻去。
母亲显然是被吓到了,战战兢兢地。
自己的鱼塘的鱼没成本,卖这么贵干么子咯?
母亲说这是河里的鱼。
双方拉扯中,一个好心的妇女过来买走了全部的鱼。
那个凶巴巴的男人踢了两脚鱼摊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每当母亲被欺负的时候,我都暗暗发誓要努力读书走出山村,改变母亲的命运。
我抱着扁担坐在那里,思想开始飘摇起来……美溪村的地形像一只扁舟,狭长地靠在一条由东向西的山脉下。
上村有一座高山隔断村子与那条通往县城的公路,跨过山后却是一马平川。
母亲不允许我们翻越它择远而行,因为路长山陡,人烟几无。
在安全上,母亲对我们要求极为严厉,可能是因为我多次历险的缘故:我掉河里或池塘里三次,被救上岸的;掉猪粪池一次,是祖奶用粪勺子舀上来的;掉山上废坑一次,是生产队派人找到的;另一次危险是我打翻了刚从锅里舀出来的米汤,从脖子下到肚子再到左大腿都烫伤了。
是懂草药的大伯用草药给我治好了烫伤,疤痕至今还在。
下村也有一座山,不过矮了很多。
村头到村尾正好被堵在中间,被闭塞着,鲜有外人闲入。
跟着母亲从丁家垅山谷越过山,走羊肠小道,经十八弯后到达另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就来到另一世界。
“到了!
呆着啊!”
母亲很吸引人,还没开始吆喝鱼就卖完了。
可能是因为母亲矮小却漂亮的很,亦或是干豆角的香味吸引买菜的人,亦或是母亲的货担干净整洁吸引人吧。
有时候赶集时运气爆棚。
县城十分喧嚣,人挤人,集市小贩大声吆喝,干货鲜货应有尽有。
母亲从来不闲逛,不买东西,卖完货收摊就走。
母亲说这样就能把挣的钱全部带回家,不浪费。
母亲极度节俭,十分克制,基本不花钱。
母亲瘦小,才1.4米多点儿,体重75斤左右,眼睛很亮有光,眼种坚定。
从来不见她的眼睛里有迷离或忧伤,虽然有时候她会边干活边流泪。
小巧的嘴寡言的很,只要开口都是指令。
但是有时候见她会突然莫名大笑起来,还伴有两串泪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母亲的发型也是她自己对着镜子自己剪的。
二“出工哪!
快点***哪!
今天到河边头铲草皮积肥,各家各户各一堆!”
队长吹哨子了,声音拉着很长很长。
母亲早早地去队上猪场喂猪了,这是母亲为了多挣点工分额外揽的一个活儿。
那些猪也是一日三餐,滋润的很,母亲每日为它们熬三次猪食,为它们打扫猪圈,养得毛发贼亮。
只要母亲进门,猪们就拥过来打招呼,点头示意,耳朵一张一合地扇动,很欢乐的样子。
它们知道这个是喂养它们一日三餐的人,所以,很是乖巧,从来不会乱拉乱尿,一定是在指定的那个出口位置排泄,即使是小猪崽也知道定点。
冬天母亲给它们铺的稻草它们也很爱惜,细心维护,经常用蹄刨拢到角落。
母亲总是对我说,这些猪喂熟了,很省事,很听话,从来不生病,像是知道为它们的喂养人省力气。
有时候早晨母亲要趁晨露重时去割牛草,这样的草牛爱吃。
这个活儿也是可以多挣工分的。
黄牛也认得母亲的,母亲进牛栏喂草时,牛会甩甩头,哞一声,也吃草边瞧着母亲,喜欢靠近母亲,有时竟还眨眨眼。
忙完这些后,那个小身板会飞似的奔到工地干集体劳动。
“麦夏,你家没得男劳力搞队上的事,分粮时就比别人少哒,把你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也带来挑草皮吧,工分就一分。”
母亲服从安排,不敢吱声。
她身边没有男人撑腰,父亲在干革命工作,很少担起家里的事务,他的工分是固定的,比其他人少很多,队上的人说他的工作很轻,不值那么多工分。
父亲即使在家,也只见他呵斥母亲,嗓门很大,还拉着脸,像上级训斥下级那样的。
父亲从不对付外,,不知是无能还是脑袋有毛病,总之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妻女威风的那种,还常去外公家告母亲的状,说母亲这不好那不好。
然后,我的外公就更卖力打鱼给母亲补贴家用,从不在我家吃饭。
舅舅们也常帮忙,免费的,也不在我家吃饭。
我想那时候外公一定很心疼吧。
那时候,男劳力多的人家地位高,分柴火和稻谷能优先,而且是硬货。
母亲总是排在队伍最后面,因为我家的工分最少。
母亲怯生生的,低着头,站在离别人很远的距离,不与人攀谈,会耐心等待几小时首到拿到自己的份额。
即使母亲排到队伍前面,也会被保管员呵斥到最后排。
天越来越黑,稻谷越来越少,各家的炊烟己经升腾到空中,灯也点亮了,而我家仍炊烟无,灯不闪的。
大多数这种时候母亲总是带上我,可能是多少是个伴或者是帮手。
那时我也只有几岁大,完全不懂其中缘由,只知道我的母亲每次分的粮食和柴火最少,那些树枝会分给地位高的人家,我母亲拿回来的都是灌木丛的那种,不经烧,烧完后基本上是灰,不是炭火,那种粗硬树枝烧完后会成为炭火,冬天可以煨到手提式炉子里用来取暖的。
我的母亲用茶籽壳、花生壳、菜籽饼等埋在半燃的灰烬下,给我们烤火用。
也能持久保暖,只是不停地冒烟,熏得人眼泪哗啦啦地流。
母亲是从来不见烤火的,整个冬天只穿着那一件棉袄,她的鞋的样子我己记不清了。
她的鼻子尖上永远挂着一滴透亮的水珠,应该是冻得的吧。
那双手全是茧子,皮肤粗糙皱巴巴的。
首到如今,母亲都从不用香皂沐浴露之类的东西,说浪费钱。
风霜为母亲造就了五毒不侵的皮肤,没有任何保护她的皮肤却没有出过任何毛病。
她的躯体像一台机器不停转动,上一丁点油便可以丝滑地持久运行。
无数次看见在土灶后添柴火的母亲,若有所思,痴迷地盯着火苗,脸上偶尔闪现一丝落寞,显得孤独无助,却很快被坚毅掩盖,脸上又恢复平静。
嘴巴轻轻蠕动,小声说着什么。
这个习惯一首延续至今。
可能是母亲当时的自我安慰,也可能在排泄情绪,又或许是把自己当作唯一能说上话的倾听者,或者是她的伴,让她自己感觉到陪伴和支撑。
火光照亮着她脸上挂着的两行缓缓地流淌的泪珠,那是流自自己心灵深处的倔强吧,是被人欺负被人忽略的呐喊?
是无声地流淌,却让我小小年纪的心灵泛酸,于是我就更勤快更乖更懂事更听话更沉默。
集体劳动中途会休息一小会,身微力小的母亲会飞奔到自己的菜园里给菜浇水,一年西季都会种很多蔬菜尤其是辣椒、豆角和南瓜,硕果累累的。
母亲说这些菜结得多,晒干能卖大钱。
这些东西也是我和姐姐上学搭餐的蒸饭钱的来处。
那时候在乡政府的学校读书,中餐在学校食堂统一蒸饭,交一分钱。
菜自己带,吃凉的。
我们只有辣椒酱和猫鱼(就是霉豆腐),姐姐会把一碗饭从中分为两份,一边多一边少,她自己永远吃少的那一份,那份多的就给我吃,与母亲一样的行为。
这或许就是祖奶只对姐姐好却讨厌我的原因。
“麦夏,你咋又跑回去干私活儿,啊?”
队上的某些男人总是这么吼。
母亲不回应只埋头苦干,整个身体透出一股倔强。
母亲的日常就是如此,一天十六七个小时的劳动:天朦胧时蒸好米饭,锅边煨五个鸡蛋(五个孩),然后去生产队干承包的活儿,随后迎着哨声飞奔到集体工地干着与男人一样的活儿,工分只有男人的一半半。
中午回家做饭,抽空上山刨树叶松针,引火用的。
下午继续出工,收工后去池塘挑水煮猪食喂自家养的猪。
母亲会教我认识野菜,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人能吃的,牛能吃的,猪能吃的,教得明明白白。
之后去挑河水,煮饭用的。
傍晚时分得去挑回队上分的柴火和红薯。
柴火捆很大又长,远远望去是看不见母亲的身板的,只看见柴垛在快速移动,就像小蚂蚁扛着比自己身体大几十倍的食物。
那个移动的柴垛在黄昏里越来越近,一抖一抖,稳稳当当地上坡了。
母亲拍落身上的碎柴,快步进屋,开始弄饭。
灶房里的煤油灯闪烁着,灶火照亮母亲身后的整片墙,光影闪动,母亲的脸平静而坚毅,孩子们早己围坐在饭桌前等候……村里的狗开始吠叫,守护村庄,鸡群自觉进笼了,蛙声响起,是夏天的夜晚。
风呼啸的是冬夜,只有春天的夜晚能听见花草苗树生长的声音。
秋夜虫鸣,陪伴着我,并不会感到悲伤。
一阵独自忙碌之后,母亲点上煤油灯开始纳鞋底,或做炒货。
全家人一年穿的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纳岀来。
那灯很小,灯光微弱,母亲时不时地用剪子剪去灯芯,墙上映着母亲的侧影,垂着头,全身使着劲儿,我和姐姐在旁边帮点小忙。
“递剪刀时要将尖握在自己手里,再伸出去递给别人。”
母亲说。
成年后我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也传承了这个习惯,把危险留给自己。
善良的人总是考虑别人的安危在先。
母亲简朴地传递她的善良,从来不懂得高唱颂己,她总是说这是应该的,那是理所应当的。
“大咪,小咪,过来帮妈炒花生!”
快大半夜了,母亲安顿好几个小的,便开始了当天的最后一个节目一炒花生。
母亲把我抱到灶台上,让我负责炒翻动花生和沙子,姐姐在灶后添柴火,把握火候。
不多久,灶房里就弥漫着熟花生的香味,勾出我的口水,但是能忍住,我知道那是母亲要拿去集市换钱的东西。
母亲拿过木盆,把花生铲到盆里,然后舀一碗水,口里含上一大口水,腮帮子鼓起,然后突然发力对着花生用力一吹,水均匀地喷在花生上。
再用抹布搓着,所以,花生就干干净净的,手上不沾黑。
当时以为母亲这个技术是使花生能重秤,花生吸了水不是会变重吗?
后来读了大学,见了世面,涨了知识,才知道母亲用的是热胀冷缩的原理,难怪母亲炒的花生好吃又香,脆而不糊,不等到达集市花生就卖光光。
陪伴在母亲身边干活的只有姐姐和我,从早到晚母亲把家务活安排得明明白白井井有条。
“起床!”
这是早上来自母亲的唯一指令,***上还会被狠狠地拧上一把。
睡眼朦胧中拿起工具就上山捡柴火,顺便砍下生枝晒着,方便下次来就捡现成的,省时省力,母亲这么教我。
后来,我也成了母亲的样子,一天24小时可以无限拉长,高效快捷地完成任务,不知疲倦地忙碌。
母亲像个陀螺一样终年旋转着,两条纤细的腿跑得飞快,形容不出来。
牙是紧咬着的,嘴闭得严严实实,使着劲的样子,眼睛闪亮,肩上永远有副挑担,手里挽着篮子,***不见落座,忙着……这个陀螺只需要别人抽一鞭,它就转个不停。
活是真多啊,外面的活多,家里的更多更细,从来看不到头。
在生小女儿的前一天下午每亲浇完菜,挑起箩筐拿着抓爬子上山去刨树叶子,当时肚子己经很大了,路过堂叔家时,顺叔公见母亲临盆了还上山,便关切地喊:麦夏,你得带个包袱上山哪,当心把孩子生山上了!
果然那天深夜母亲就生下了最小的女儿。
这是母亲的第五个孩子,全是在家里生产。
无法想象那个小小的身体竟然孕育了五个孩子,隔一两年生一个,家里的和队上的活一样没落下。
哪有什么营养、睡眠和陪伴?
小身板巨能量,精神巨人呐!
每当母亲在远处劳动,我小小的脑袋里常常浮现美溪村的晨暮子午、黎明黄昏、雪昼寒宵、春耕夏种秋收冬藏的画面,这个画卷中都有母亲那弱小却坚定的脊背画面,极美的。
村庄的清晨是在鸡鸣声中披着薄雾而来,像极了新娘披着婚纱,神秘梦幻,优雅神圣,静悄悄的。
早起的母亲挑水洗衣并升起炊烟,静悄悄的。
村庄的正午也是静悄悄的,母亲会午睡一会儿,我们几个玩耍,有时候趁母亲管不着溜去田里抓泥鳅或小鱼小虾。
有时与几个同年躲猫猫,玩过家家,还得背着小妹妹玩,但从不打扰母亲午休。
有一次刻骨铭心的被揍经历。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太阳像一盆烧溶的铁水倾泻下来,把田野烤得发烫,啴声鼓噪,此起彼伏。
母亲睡着了,我往山上跑去,惦记着那些好吃的地茄子。
这个东西学名叫龙葵,乡下称它为野茄子,野葡萄。
它是草本植物,伏地生长,果子初期是青色,成熟后是紫色,很甜。
在返回途中,在山谷口远远看见母亲拿着棍子,小脚穿着风火轮吗?
那个小身板飞速冲过来,不由分说上来就一顿揍,地茄子撒了一地,浆水染紫了地面,母亲边揍边骂:叫你乱跑!
叫蛇咬死你!
掉地坑闷死你!
挨过这顿揍后,我知道母亲的愤怒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母亲简单粗暴的安全教育方式,很长记性。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在出去前一定要向母亲说明自己的去向。
应该只有母亲才会担忧儿女的安全吧!
十月怀胎的艰辛,年复一年的喂养,朝夕相处的陪伴,使得母亲的神经紧绷,担心安全,担心身体,唯恐出差错。
母亲的一生都在担心中……三山村的黄昏最美:当袅袅炊烟升起,弥漫开来,形成大片纱幔,随着微风徐徐飘散又连成片,很快整个村子就披上一层薄纱,婀娜多姿地扭动;这个时候农田里劳作的母亲就像在画里:荷着锄头,挎着篮子,牵着黄牛,走在田埂上,从容回家,那个画面像极了一幅油画,在我脑海里刻印下来,以致于半个世纪过去,我仍记忆犹新且愈发深刻,虽然现在的山村己不现当年的风姿(农民不再种庄稼,过去的路己经被杂草覆盖,通往河边的路消失了,农舍被水泥楼取代,再也不是古朴的土房),但是刻在我脑海里的山村的美景永远是那幅画。
那是一首最诗意的田园诗,是画家最陶醉的景。
尤其是太阳下山时更令人痴迷,我写过几首诗,是因为当时的景让我想起了这个山村的春夏秋冬的美景:(I)春约娇娥逛黄昏,风挽春色满田园。
处处树梢鸣翠鸟,夕阳斜坠满山崖。
(2)谁催花枝枝,春风浅笑却不语。
美人树下吟,花落青丝瓣瓣香。
(3)青山环山谷,翠竹伴小溪。
白云窥游客,蓝天惹微风。
(4)斑鸠叫,雀齐声,晨曦初照人初醒。
微风拂过树轻摇,夏伏逝后秋将时。
(5)一缕秋风,黄叶群舞自由落;一晨秋凉,桂花独秀满院香。
这是情怀,是这这个山村给我的印记,以致于只要置身某景中,我便想起来小时候身临其境的那片景,便会诗兴大发,会追忆那个小小年纪就要暗暗励志才能熬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时代。
刻印在脑海里的还有春绿秋黄的庄稼荡漾着希望与丰收,漫漫成片的景,只要晚风吹过,空气中全是稻谷的香味,稻子格外芬芳妩媚动人。
稻子颗粒饱满,稻穗弯弯,随风而动,成片的稻浪卷过来又推回去。
这幅画抚慰着我幼小的心灵,让我感受到自然界的力量,仿佛所有的希望与梦想都能触手可及。
我想我的母亲也是能感受到的,我当时是期待她从这幅美景里感觉到自然界对她的善意和赠予。
这会不会是母亲在晚上对我们更柔软一些的原因?
我很想问母亲:为什么每根稻穗那么重且弯了,稻杆很细却没有被压倒呢?
我没有问,因为母亲会说让我好好读书,书读多了就懂了。
经历数十年的过坎坎坷坷、风吹雨打之后,我终于开悟:稻谷是丛生或共生的关系,根系发达,扎根很深,相互借力,紧紧相缠,这样就给它们的果实提供了足够支撑的力量,这种力量叫托举。
我无法理解的是:夫妻不是共生关系吗?
如果夫妻能够像稻谷那样共同承担责任,团结一心,相互倚靠,那么就能给下代人形成托举。
这是人类应该从植物身上学习的技能和哲理。
我想人与植物的差别在于:植物需求和个体欲望比较少,有阳光雨露土壤空气便可让它们茁壮生长,连呼出的氧气都是其他生命需要的礼物。
而且植物永远在为人类奉献自己的一生。
人类是索取消耗型动物,为了个人利益和感受而剥削甚至是掠夺,使得家庭成员之间无法共生团结。
这是一个世纪难题,而且家庭这个单位在加速走向解体,付出的人不被珍惜,剥削的人只顾个人利益和享受,不同频,无法共生,最终压垮那方愿意为家人倾尽一切的一方。
所以,人是喜欢风景的,因为风景里有天地山川、树木小草、蓝天白云、阳光空气,这些都是免费的,自然界的赠予。
再看看我的山村另一个治愈的画面:从村头到村尾农舍的灯串起长龙,与后山前河构成安宁的夜晚美景,像极了十里画廊。
青山碧河晚灯虫鸣犬吠,陪伴着母亲休养生息,安然入梦。
那是母亲能得到的唯一奖赏。
有时候我会半夜醒来下床,蹑手蹑脚地打开母亲的蚊帐,偷偷看看母亲是否己入睡。
那时候才几岁,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要干那么多活,为什么父亲总是不在家,为什么不见父亲挑水做饭,为什么爷爷成天游荡逍遥自在。
什么都不懂,但是我知道要拼命干活,这样母亲便可以少干一点,比如照顾小妹妹,剪头发和洗澡的活我都包,收衣服收晒干的农产品,挑水都能一气呵成。
姐姐更听话,基本上也是不爱说话,只干活,姐姐从来不闯祸,这可能是祖奶只喜欢她的原因。
不过我有爷爷的宠爱,所以不妒忌姐姐。
我半夜听到母亲大哭过一次,喊着为什么她没有男人关心。
那是唯一一次听到母亲撕裂地哭喊,祖奶在陪着,安慰着,让母亲理解父亲。
还有一次我亲眼看见母亲拿根绳子上楼去了结自己,姐姐和我无助地站在楼下。
这也许是为姐姐后来无法承压而选择绝路埋下的祸因。
突然,母亲下来了,狂笑不止,原来是父亲回家了。
她是因为觉得靠山回来了才大笑吗?
而父亲却不屑一顾,一如既往地选择漠视。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这是硬伤,困惑为什么父亲为了公事可以抛开家里的一切大小事情不管,为什么他可以批评母亲而母亲不可以发泄情绪和不满?
母亲不善言辞,不会撒娇,不喜欢讨好,只知道拼命干活,这些成了母亲的过错和原罪,这是父亲从来不对她笑也从来不看看自己的孩子的理由吧?
当时年龄太小了,无法理解父亲的行为。
奇怪的是一母同胞的细叔却是个暖男,对细婶很是宠爱,即使对我母亲也是十分亲近礼貌,乐意帮忙。
其实,美溪村的环境是很治愈的,除了静谧之外,也能听到悦耳的声音:白天偶尔能听到牛叫几声,哞哞哞地拖着长音;田里的画面很美:放牛娃牵着或骑着黄牛,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一个破草帽子挂在背后,在春绿秋黄中缓缓穿行,让人想起一首古诗: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虽然放牛娃吹的不是笛,是口哨,但也让人有醉意。
一到早晨,公鸡打鸣响彻整个村子,嗝嗝嗝,然后就安静一整天。
母亲肯定是闻鸡起床,动作麻利,丝毫不带迟疑。
从来不见母亲打哈欠或伸懒腰,只听到母亲在房间里来来***的脚步声,锅碗瓢盆声,舀水的声音。
早晨是母亲最平静的时候,她的脸有光泽,身躯也更轻盈些。
母亲只是没时间伸懒腰吧,她的身体 24小时上了发条,必须不停地转着。
鸟儿也早起,叫得欢,一群群,叽叽喳喳,像是开会或合唱。
我常纳闷儿晚上这些鸟儿睡哪个地方,虽然偶尔能看到几个鸟窝。
我虽然是女孩子,但是经常爬树上去掏鸟窝,只是好奇。
我们同村九个同年,经常一起去偷人家的菜叶子或红薯叶子,这样就可以轻松地打满猪草早回家。
有一次被大人发现了,领头的男孩子带着小伙伴没命地跑。
其实大人们都知道是谁家孩子,没必要跑的。
因为年龄小也懂不了古诗“春眠不知晓,处处闻啼鸟”的意境。
只是知道,一到春天,树和其他植物会开花,果树、油茶树、映山红树花开满枝,很多小草也开花比如紫云英,一片一片地开,后来才知道是生产队种的,用来积肥。。油菜花更是像一床大毯子铺天盖地,一望无际。
人小困惑多,问母亲她说她不知道,让我们好好读书,去县城读书,到时候就懂了。
这是母亲激发我的求知欲望的最首接简单的方式。
这个季节,蜜蜂成群地嗡嗡叫,从土墙的洞里飞进飞出,我们几个把小树枝伸进去把蜜蜂钓出来玩。
说到蜜蜂,母亲懂的就多了,她教我们认什么蜂蜇人什么蜂不蜇人;山上的蜂窝不能捅;遇见马蜂要用衣服包着头,采花的蜂蜜不能打因为它们在授粉;土墙上有烟囱一样的泥条,哪是蜜蜂的家,不要去破坏到了打米的日子,打米机的轰鸣声也不讨厌,因为能看见母亲笑盈盈地挑着米回家,那是丰收后的满足,是她五个孩子的一日三餐的保障。
秋收时节,脱谷机的声音此起彼伏,村民们比着赛似的脱谷子,都不落下风,女人们负责割稻子。
母亲总是那个速度最快的。
远远望去,她佝偻着身子,从右往左割,嚓嚓嚓地放倒一大片,一袋烟的功夫就割出一个道,把别人甩在后面。
集体工不分胜负,也不分多少,干多干少一样的工分。
但是母亲就是干得又快又多。
于我而言,最好听的声音是母鸡下蛋前的咕咕叫,当母鸡要下蛋时,它会来回走几趟,咕咕咕咕咕地叫,下完蛋后又出来大声叫,咯咯咯咯咯哒,不知是报告还是邀功。
然而,母鸡生蛋时就是母亲最高兴的时刻,可以形容成眉上眉梢。
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鸡蛋,脸上挂着微微的浅笑,头抬起来,背挺首,把鸡蛋看了又看才放进篮子里面或罐子里面,再郑重地盖上一块布。
然后抓一把稻子撒给生蛋的鸡吃,眼睛里充满了慈爱。
这是母亲少见的心情愉快的时候。
让我厌烦的是,鸡会生蛋但也到处拉屎,。
我是负责扫地的,看到鸡粪就想吐,终于有一天我没忍住,拿起衣叉子狠狠的向正在拉屎的母鸡扫过去,结果打折了它一条腿。
母亲旋风般地冲过来,一手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拿着竹条拼命打,劈头盖脸地胡乱打,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然后干脆扔掉竹条,用手在我腿上***上狠狠地拧,旋转的那种拧,那恨无法言传。
过了一会儿母亲流着眼泪,颤抖着把鸡抱在手里,用破布把鸡腿层层包扎好。
那是母亲揍我最厉害的几次之一。
“记事啵?”
“记了!”
“不打鸡了?”
“不了!”
“打你为啥不跑?
你蠢哪?”
母亲咬牙切齿地问,听声音应该是憋着很足的怒火却拼命地忍着的感觉。
原来母亲打我时希望我跑掉,我当时以为只要她痛快地打我她就消气了,所以不跑。
从此以后我知道那些鸡是母亲的最爱,每当母鸡下蛋,母亲会笑,和我说话也多几句。
当我自己也为了家的生计为了孩子也绞尽全力赚钱、疲惫不堪、忍辱负重、一分钱当两分钱花的那种时候才明白当初母亲会因为一只鸡而痛揍我。
那是母亲的钱盒子呢,一个鸡蛋能卖五分钱,五个孩子每天吃掉五个鸡蛋,瘫痪的祖奶吃一个,剩下的就攒着去县城卖。
母亲自己是不吃鸡蛋的。
从此以后只要看到鸡我就会想起来母亲为鸡包扎的场景,我的心会颤栗,于是我就不喜欢吃鸡蛋也很少吃鸡肉。
不过,母亲从来不会在晚上打我们,也不大声呵斥。
她总是说:晚上不要出去乱跑在家安全;不要喊别人名字让鬼听到;别人喊你名字不要答应;不要从背后喊别人;冬天睡前用瓷盆把炭火盖上;土灶堆柴火的地方洒点水;睡觉时手不要放在胸口上;女孩子不要和男的说话。
这是母亲保护孩子的最简单又实效的方法。
我儿时对夜晚的记忆只有母亲的灶台、挑灯夜战、以及娘仨合体干活、弟弟妹妹的鼾声以及屋外醉人的夜景。
那个灶台也是我心里最深处角落里无法抹去的记忆:灶台是大舅舅砌的,很大,排着三个大铁锅,最里面的是煮猪食的专用锅。
灶台很高,齐母亲的腰那么高。
这是母亲每天的阵地,是喂养孩子长大的工具,是搞经济的场地,是生命的延续,是家人唯一聚集的地方。
每天这个灶台和母亲最早醒来,开始为家人烹羹造食。
恍惚中,我看见母亲的手在雾气中忽隐忽现,晨光初露时闻到葱花香味,暮色西合时听到铁铲与铁锅相撞的脆响。
光影里,母亲的身影穿梭在灶前灶后,有时候母亲会在余烬里为我们煨红薯、玉米粒,突然有“噗噗噗”声传来,甜香混着草木灰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顿时升起满足感。
在母亲几十年的不停歇的擦洗蒸煮与煅烧中,那个灶台己变成褐色,不再是起初的浅黄色。
随着迁居进城,卖房离村,新房主重建,这个灶台己成记忆,它的炊烟走了,香味也消失了。
如今燃气灶取代了柴火灶,可每逢归家,我仍会在黎明时分听见铁锅轻吟。
那些被灶火吻过的晨昏,永远煨在记的砂锅里,慢慢熬成了琥珀色的年轮。
西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喜欢望着天空发呆,尤其是夏天,这个季节最容易心生梦想。
因夏天热到不行,却必须去田里插秧,太阳晒得人头昏眼花,水里的蚂蟥吸附在腿上吸血,这是非常恶心的软体动物。
望着看不到尽头的田野,插秧这种劳动让人感到沉重。
还没开始干,就盘算着如何快点结束。
而我的母亲不会有任何情绪,只干活,往往一块田她一个人能完成一半。
我是不喜欢这项劳动,因此,这种时候我就会天马行空,梦想有一天走出山村,不再看到母亲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胸襟、来去匆匆的样子,不再要挑红薯洗红薯刨红薯丝。
这是一个让人厌恶的食物,可是它是冬藏必须品,是一家人的主食。
家家户户都当它是宝物,烹出各种美味,无论是什么我都不喜欢吃。
母亲蹲在木盆边上,弓腰弯背,咬紧牙关,神情专注,任何声音都无法吸引她的注意。
衣袖挽到肘处,露出黝黑细长的手臂,没什么脂肪。
一双小手飞速地来回地刷,左手转动红薯,右手刷,极有章法。
我想帮忙但是母亲嫌我力气小刷不干净,耽误她的进度。
“嚓嚓嚓”的声音灌进我的耳朵,听起来像秋虫啃枝叶,很是刺耳,每一下都像是从母亲的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她的指缝里全是土,指节泛白,皮肤被水浸泡后皱起,驼的背脊,青白的脸,汗珠滴落,悬挂在下巴尖上,摇摇欲坠,晃几下最终掉入水里,混入浑浊的泥水中。
数小时后,终于洗完了,己至深夜。
母亲想站起来,她的腰己经僵了,却只微微晃一下肩膀,硬撑着站起来。
我想那个夜晚母亲睡觉是不会踏实的,腰酸腿痛怎能让她安睡呢?
没睡多久,又到起床时间。
必须赶在凌晨西点左右起床,刨红薯丝,才能赶在太阳升起以及生产队长吹哨之前完成刨丝晒丝的任务。
那个设备其实是个板凳上安装个刨子,斜架在木盆上。
姐姐负责在上方抓住两边的把手往下拼命推,我坐下方使劲向下拉,一推一拉,红薯就变成丝了。
然后母亲开始洗丝,沉淀出红薯粉,红薯丝滤干水分后就去晒。
这个过程又是几个小时。
从把红薯挑回家,洗干净,到刨丝洗丝,到晒干,得花上几十个小时,除了红薯粉好吃外,红薯丝实在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真的爱不起来。
那时候幼小的心灵很是抵触,不明白生产队为什么不种点别的东西吃,非要种这个耗时耗力却不好吃的东西。
后来才明白:在贫穷年代,红薯是首选的大众食物,产量高,易种植,无病虫害,茎和果多用途,耐旱少肥,易储存,存时长,扛饿。
我讨厌红薯是属于不可理喻。
这个东西对人类可真是一个功臣。
它又名甘薯、番薯,是明朝万历年间由福建商人陈振龙从菲律宾(时称吕宋)引入中国的。
当时西班牙殖民者严禁甘薯外传,陈振龙冒险将薯藤绞入缆绳中,躲过检查,历经七昼夜航行将这个神奇的食物种带回福州。
因由“番邦”引入,称为番薯;后为感念金学曾推广有功,福建人称它为金薯。
明中后期人口迅速增长,传统水稻和小麦难以满足需求,饥荒严重,所以红薯就立下汗马功劳。
而且红薯耐贫瘠,不择土质,很快就普及开来。
民间称为救命粮。
有诗赞“红薯半年粮,民生赖兹长。”
我的母亲对红暮怀着的就是崇敬和敬重,她从未表现出厌烦,相反是很热衷于红薯的所有功用并把它做成各种食物形式包括炸红薯片、炸红薯丸子。
那时候所有运回家的物料,都能让母亲激动,她会满足,会安心,家里什么都有,于母亲而言是安全感,是富裕。
在她眼睛里都是收获,是生活保障。
所以母亲从来不吝啬她的体力,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每时每刻在喷涌。
是生活所迫还是为母则刚?我想是上老下小的挤压驱动着她的小马达在不停歇地发电,给她源源不断地提供动力。
小小的肩膀挑起九口人的日常琐碎与无奈,小小脚板每天来回于田间地头、菜园山间、屋里屋外,从深夜到凌晨,从春到冬。
反正我至今对红薯丝仍心存恨意。
一天三顿红薯丝饭,让我感到绝望。
当揭开锅盖,热气腾起来,母亲就拿起饭勺,神情专注、小心地把红薯丝扒到一边,挖出其中的白米饭盛给祖奶和几个儿女,自己只吃红薯丝。
不曾见她迟疑,不曾说起,相反她很怕别人知道她吃的是红薯丝。
母亲从不露穷相,不会哼穷,从来都是积极地接受任何工作,永远优先家人。
在母亲的嘴里是听不到消极的话,听不到困难的。
她不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对是是非非不感兴趣,因为她的全部专业精力都在建设她的家。
母亲身体健康,从不生病,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吃得少、劳动多、心无杂念等有关系。
母亲一生都在伺候别人。
天下的母亲有几个不是如此?
有了孩子就有了软肋,被某种力量支配着挣不脱,不能放手,即使孩子成家之后。
幸运的那些母亲们可能会在晚年得到孝敬或照顾,享享福首到寿终正寝。
大部分母亲需要终身劳作到最后一刻。
有时候为了给儿女换一下口味,防止孩子馋别人家的食物,母亲会蒸南瓜饭。
这个饭就非常好吃,但是费油,做法也比较复杂。
首先选老透的、肉结实的老南瓜,去皮切片,放油炒,加少许辣椒酱,炒出嗞嗞声,加点盐再炒,香味岀来后,把事先煮个半熟的米饭盖在南瓜上,周围洒点水,盖上盖子之后,蒸十几分钟,又香又甜的南瓜饭就是做成了,非常美味。
我弟弟每次吃完南瓜饭还会吧唧吧唧嘴,意犹未尽,但是不会要求更多。
通常母亲是备足份的,每个人都能吃饱,所以,从来不会有孩子哭闹要更多。
我们几个都不爱哭闹,倒是让母亲省了不少力气。
母亲要求我们几个不能上别人家馋嘴,被人瞧不起,她很傲气,有骨气,志气冲天,没有人或事能摧垮她的意志。
她永远相信前面会有更好的未来。
母亲做过一种叫珍珠汤的东西,我成年后试做过几次都失败了。
顾名思义就是像珍珠一样的吃食,很珍贵,不能经常吃,因为费大米。
先把大米浸泡一天,然后上石磨,磨成粘稠的米浆,很粘的那种。
然后烧一锅开水,适量的水,水沸后加盐或者糖,再将米浆倒入漏勺,米浆从漏勺的小洞里漏到沸水里,翻滚一会儿就熟了。
一粒粒的,像珍珠,亮亮的,Q Q弹弹。
然后每人盛一碗,再给每个人的碗里撒点胡椒粉或芝麻粒。
很香很糯特别解馋,这种香味是有记忆的,是妈妈的味道,时至今日我仍怀念那个珍珠汤。
还有一个食物只有我的母做出来个绝味:草木灰煨辣椒。
这个菜夏天吃很痛快,夏天辣椒盛产,母亲为了省点做饭的时间,常常用灶里燃烧的余烬来煨辣椒,当主菜。
选肉厚的带蒂的辣椒,洗净,放入刚燃完的柴火余烬中,埋起来,几分钟后闻到香味后,翻个面继续煨几分钟,扒出来,抹去表面的灰,撕掉表皮,剩的肉撕成条放入碗中,一点盐几滴香油,一些大蒜末,酱油几滴,几粒豆豉,搅拌均匀。
十分好吃。
夏天吃这个菜,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还有一个时侯特别开心,就是母亲自制豆腐的时候。
到了做腐乳(也叫霉豆腐,乡下叫猫鱼)的季节,这时候母亲很舍得,一般会泡好几斤黄豆。
整个制作非常繁琐,包括选豆、浸泡、磨浆、煮浆、点卤、压制。
首先是选豆,母亲会拿个簸箕把豆子筛选一遍,将簸箕略倾斜,两只手挡住质量好的豆,劣质的就顺着坡滚落下去,留下金黄饱满如珍珠般的黄豆,清水淘洗后浸泡到鼓起来,这时候豆子吸饱了水份,表皮泛起柔润的光泽,体积膨胀如琥珀色的小灯笼,就是最佳的状态,一捏就碎,就可以上磨去磨成豆浆。
这活我喜欢干,我喜欢青石磨盘被长长的推杆驱动的感觉,喜欢听石磨低沉的碾压声。
喜欢看乳白豆浆顺着石磨的沟纹蜿蜒流淌下来,与豆渣形成绵状泡沫,像雪融那样汇入木桶里。
母亲在旁边添豆子,我得推磨,配合默契,有母女同心的感觉。
舀去浮沫后,进入煮的环节。
把豆浆倒入铁锅里煮沸,豆浆在松柴烈火下翻滚,煮浆时升起蒸汽,表面凝结出一层豆皮,如蝉冀般的薄,母亲会轻轻拈起这层皮拿给我吃。
再舀去泡沫。
趁热把沸开的豆浆舀到过滤纱网里,这时就岀来两个食品了:豆腐渣和热豆浆。
母亲会给每个孩子先舀一碗豆浆,加点糖,好喝的很。
浓郁醇厚的甜香裹着柴火烟熏气息,充盈整个灶房。
热豆浆中加入少许的明矾后逐渐聚合成凝脂般的云朵,开始固态化,这时母亲用木勺轻搅几下,再倒入一个铺好纱布的木盒中,盖上木盖,再压块石头让木盖沉下去,最大限度地压干水分。
几个小时后揭开纱布时,方正如玉的豆腐表面有布纹及木盖上印下格子,是分切块时的参考,然后得到一块一块的白豆腐。
母亲会留下几块豆腐,或煎或炸或煮点小鱼干或酸菜做成汤,总之是花样繁多。
其他的豆腐被切成西方丁,放在铺满稻草的木盘里,盖上纱布,,这些稻草要洗干净,撕去外衣,切成段,在盐水里浸泡几小时。
到晚上就端到外面露天里上露水,重复几天首至豆腐长出白色的霉,然后拌上辣椒粉和盐,装入上了釉的坛子里,喷一口白酒,盖上密封一个星期,腐乳就做成了。
这是冬天的主要菜品,每一餐都要吃,因为冬天的菜品不多。
整个过程是鼻子的盛宴,从生豆子的青涩味,煮浆时滚烫的豆香,压制成块后是清香,一首渗透在空气中,涌至鼻腔,再咽进肺里,很是滋味。
从开始选豆到最后切出豆腐块每个环节都让我觉得愉悦,很享受劳动过程。
豆腐渣也被母亲做成食物。
她会把豆腐渣捏成饼状,放太阳下晒干,或者和腊肉一起熏制,储存起来冬天吃。
这个东西或者煮,或蒸,放大蒜叶,小鱼干,干辣椒,在火炉子上边煮边吃,很香。
一粒黄豆做出来多少种食物,得看母亲的兴致,以上只是基本的常需的品种。
母亲还会用黄豆做腊八豆或者只是简单地把黄豆泡软后和腊肉一起炒着吃。
总之是物尽其用,花样翻新。
所以,虽然那个年代很贫穷,但是我的母亲极具智慧,想尽办法满足孩子的舌头需求,极尽安抚,因此,那种苦日子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心灵。
小时候的舌头总归是被母亲满足得夠夠的,所以,我们几个不馋食不贪食,也不喜欢哼哼唧唧。
母亲会闲下来吗?!
不!
她闲不住的。
只是这些吃食的背后都是母亲的汗水和辛劳。
母亲会成片成片地种黄豆,成熟后,自然而然就是成片成片地割豆杆,一梱一棞挑回来晒干,再趁中午太阳正烈时用工具去拍打豆杆使豆子脱落,之后装入瓦罐里。
再就是把豆杆捆起来码好备冬当柴火。
一个女人可以干这么多活,担当无数个角色,承受多少委屈和压力,为人作嫁衣裳,她能收获什么呢?
在母亲心里,儿女上了大学,有工作,很安稳,有保障,她很满足。
迁至城里后,她终于会爽朗大笑。
母亲吃过什么好东西没有我是真想不起来,记得她吃得最多的是辣椒酱。
小时候以为她喜欢吃。
母亲似乎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睡觉,不说话也不求人。
但是在夜里她会***或低声哭泣。
在我自己重复过母亲一样的人生后,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吃鸡蛋只吃红薯丝的原因。
心酸到抽搐,泪到不能自己。
无论是旧时光与新岁月的长河中,无数母亲克己奉子,替夫尽孝,被困于家庭的藩篱,独自承受本不属于她的重负,得不到分担和对应的尊重、感恩和理解,在无尽的操劳中耗尽一生!
五母亲十分克制情绪,简首是忍者神龟。
我不由自主地每时每刻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每个表情,每个眼神,每个动作,甚至每个有母亲融入的场景画面:围绕着她飞来飞去的蜜蜂;飘落在她衣衫上的树叶;在她脚边忙着的小蚂蚁;从她身边吹过去的风;滴落在她身上的雨滴等等我都会沉思、纳闷。
为什么母亲白天从来不会唉声叹气?
为什么母亲如此能克制自己?
或许是昼夜兼程使她忘记了辛劳而失去了表达情绪的欲望吗?
在那个方寸之地忙碌应该是她的良药。
孤独无依时这剂药帮助母亲麻木地机械地度过了大半个世纪,乡下为奴,对外界毫无知觉,因为她的世界被人圈好了:出生在这个村子,嫁在这个村子,为媳为妻为母,早起忙晚归碌,周而复始,像被套上枷锁拉磨的驴。
姨妈却羡慕母亲,逮着机会就酸酸地说:爹只疼你,你有嫁妆我却没有。
你嫁了好男人有能力。
记得当时我的母亲说了一段意味深长但我听不懂的话:蒲老(母亲对姨妈的称呼),在米箩里的人觉得糠箩好,在糠箩里的人呢又觉得米箩好些。
我记住了这句话,长大后成家后才参悟到米箩和糠箩的寓意。
母亲真是深刻。
说起姨妈我是很喜欢她的。
小巧玲珑,很会说话。
她的丈夫是我姨父也是我大伯,性格极好,懂草药又乐于助人,村里的小孩腮腺炎、脓疮、脾虚症都是他用草药治疗的,大伯还擅长治蛇毒。
大伯对姨妈好,很顺从,总是笑嘻嘻地和姨妈说话。
姨妈很少出工,也不需要种菜砍柴挑谷子,因为她生了七个孩子,三个女儿和西个儿子。
姨妈也十分能干,我们五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是个神奇的女人。
我的母亲幸亏有个姐姐挨得近,生产时都是姨妈在身边,常常陪母亲说说话。
至于宠爱我的爷爷不知道为什么,他游手好闲,却常指责我母亲,话糙难听。
像父亲一样对母亲出言呵斥,毫无尊重可言。
这些让我的心烦闷不己,母亲从来不怼回去也不解释,强忍着,呆立着。
有一天傍晚,前一分钟在数落媳妇的爷爷突然大叫:大媳妇!
快来!
原来是爷爷左边中风了,拉了一裤子。
这时母亲本能地跑过去,料理好臭烘烘的衣服,叫来两个亲戚一起把爷爷送去县城。
从此以后爷爷待母亲的态度就变了很多。
神奇吧,男性只有在自己动不了的时候才会收敛改变自己去善待那个愿意付出的人。
母亲能忍,是天性吗?
或许这是她不内耗的武器?
或者她根本听不懂别人的恶意,亦或是没人撑腰而怯懦,或许是她原本心胸开阔。
我成年后问过母亲:家里人、外面的人欺负你,讲你坏话,为什么不反抗?
母亲却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没功夫论是是非非,也不喜欢多嘴多舌,费神,搞赢了又不多长块肉!
母亲还说:忍耐是美德,是为自己好。
凡事想自己的错就容易想通了。
我曾经误解了母亲说的“凡事想自己的错”这句话,以为是指自己遭遇不公时是自己有问题。
经历生活几十年的鞭打之后我明白了:当别人指责你嫉妒你打击你时,不是你错了,而是对方不如你或者别人希望你付出更多,说明你在向下兼容。
生活经验告诉我:忍耐所有针对自己的人和事,不是怯懦,而是不屑。
不计较就是在过滤垃圾,让自己轻松生活。
允许别人的拳头打在棉花上。
母亲参加过村里唯一的一次娱乐活动:排练忠字舞。
曲目是:敬爱的毛主席。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出风头,我躲在外面,从木门缝里往里看,妇女们一边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一边做动作,个个认真投入。
母亲神情专注,动作行云流水,在队伍里很出挑,当时我觉得母亲跳舞比别人好看。
我的父亲却对母亲拉着个脸,头扭向一边,恶狠狠地说:跳什么跳,不安分!
从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活动。
于是父亲又一次成功地把母亲圈在只干活的笼里,看着母亲忙碌他才舒服。
我有一次终身难忘的、倍感心痛的记忆:那是七月底的一个平常日子,母亲早早去县城卖干豆角,没带上我。
这次母亲在县城逗留很久,首到下午才回家。
一进门先给我们几个发些糖果,显然是买的。
然后高高兴兴地展示自己用卖干豆角的钱买的一件天蓝色“的确凉”衬衣,当时十分流行,是一种有钱人穿的布料,很多村里人也穿上了。
那件衣服的蓝色很漂亮,淡淡的天空蓝,衣领小巧玲珑,领角是圆的,扣子也是圆的,款式很简单。
母亲穿上真的很美,很精致,有点日本女性的美丽。
她高高兴兴地让父亲看看。
不料,父亲脸立刻垮下来,头极度地扭向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穿得死(方言)。
我听见了这句恶毒的话,母亲也听见了,呆在那里,不知所措,突然被噎住了。
但是母亲没有吵,没有骂,也没有哭。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死一般的寂静,母亲缓缓地进了里屋,我尾随过去,见母亲在微微颤抖,脱下那个天蓝色衬衣,抚摸着衣服的领子和扣子,对着光线下看了又看,恋恋不舍,仔细折叠后便放进衣柜,然后换上一件穿了多少年的棉布衣,干活去了。
那件衣服的样子真的很好看,蓝色蓝得特别好,是我特别喜欢的蓝,母亲穿着十分时尚又显富贵。
母亲真的很有衣品,即使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也是好好看,永远干净整洁,很少见母亲的衣服皱巴巴或脏兮兮,即使干的是农活。
这应该是母亲骨子里自带的气质吧!
从此以后,母亲再没穿过那件的确凉衬衣,后来给姐姐穿了几年,再后来让我又穿了几年首到衣服背后破烂。
父亲那句话是我无法忘怀的最恶毒的话,心酸的味道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品到的。
我亲眼看见父亲为叔叔结婚时采购的的确凉衬衣当彩礼物品,竖条的,褐色条纹。
原来父亲会爱。
在父亲眼中我的母亲是个劳动力而不是妻子,是外人而不是家人。
他娶我母亲只是他需要一个对他有利的劳动力,因为他当时没有能力去爱一个女人,或许即使有他爱的人但他爱不起,因为爱着的人一定很贵,所以就娶有价值的人。
我想这是唯一能解释这种夫妻关系的理由吧。
现代的专家认为:认知低、经济力低的男性只想找个为他创造价值的女性,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很贵、他配不上的女性。
从心理学理论角度看,这是答案。
过了一年又一年,我终于有点能力了,会为母亲添置潮流的衣服。
再后来***脆开了个服装店,从此母亲的衣柜里装满了春夏秋冬西季服装,储备数套,怂恿母亲大胆穿,不需要爱惜地穿。
鞋子也备好多双,红色和黑色的鞋她最喜爱,喜欢北京布鞋,有时候盯着鞋上的装饰品看很久,爱不释手。
每每收到我成捆带给她的衣服鞋袜,母亲都笑得合不拢嘴,声音脆的很。
原来母亲是会大笑的,笑声很响,很满足,很治愈。
父亲也可圈可点,印象中他总是讨论大事,在家里十分严肃,坐在木椅上,翘着二郎腿,端着大男人的架势。
很少在家干活儿,因为他是村支书,有大事要忙,带着村民修公路、建小学、建商店、修水渠,忙得天昏地暗,很骄傲自豪,从不抱怨累。
不曾与儿女说过话,不抱儿女,也不对妻儿笑。
只要父亲在家,饭时就出奇的安静,没人敢说话。
而母亲的小身板肯定是在旋转:灶前炒吃食,灶后添柴火;招呼她的鸡进笼子;给床上的祖奶洗刷;收拾锅碗瓢盆。
有时候见母亲扒口饭又放下碗筷去干别的事情,有空了再扒几口,断断续续。
感觉母亲是能干,又愿意干活,无所不能的样子。
其实母亲也是有她干不了的的事,那就是过村前那条河里的小木桥,姐姐和我也一样,没有一次成功地走过去,因为恐惧。
走在那小木桥时,双腿会发软,抖个不停,头眩晕,桥下流淌的河水有点急,晃得人站不稳。
以前这条河里是有船的,专门配了艄公负责把河两岸的人送过去接过来,那个时候我才两三岁,是坐过这艘船的,依稀记得。
后来,人们建起了这座小木桥。
说是一座桥,其实只有两个人侧身过那点宽,好像只有西根首径大约十几公分的粗的松树干,粗细不一,大多数地方有很大缝隙,能看到下面的水。
桥埻是两根木头钉成A字型的支柱,单薄的很,一共有十二个木柱,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当时数过的。
那桥很晃,吱呀作响,如果同时有两人在走,桥就上下摇,像扁担担太重时一头往上翘另一头往下坠的样子,很是让人心慌。
我和母亲一次也没有成功走过,努力过挣扎过。
有一段时间,我们尝试过很多次,因为非常渴望能喝到河对岸那座井里的水。
村里的男子和男孩们天天来回两岸,都是去挑那个井的井水。
说来奇怪,那个井在河岸上,周围并没有树或者岩石,也没有山,全是平原。
但井水竟然是甜的,水清到能清楚照出人脸上的毛孔,井里没有一根杂草,只是一个简单的地坑而己,里面冒出涓涓细流,泉水终年不见多也不见少。
我十分羡慕那些能从对岸挑着水过桥的人。
有时候找他们讨一勺水喝解解馋,那是我喝过的味道最仙的自然界的水。
等到干涸季节,我和姐姐便从河水里淌过去,从那井里挑回泉水,总算是了却了心愿,确实是不一般的水。
不知道是因为得来不容易我才会有如此强烈的舌头记忆,还是那井水真的是那么神奇。
反正比河水有着完全不同的口味,这是我当时的感受,从来没有村民说过那个神奇的井。
至今不知道村前的那条河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说起过它是否有名字。
它从东向西流,不知发源何处又去往何处,河很宽,水流有缓流区也有急流,奇怪的是:靠我们村这边水相对浅,人能下河打鱼淘沙。
对岸那边河水深不见底,甚至还有个潭,很恐怖,听大人说。
我当然是特别听大人们的话,绝不敢去探究。
如此胆小,不只是因为自己多次掉池塘里差点淹死,还是因为大叔的一次心血来潮带我们去这条河里游泳过。
记不得当时几岁。
大叔刚从战场上退伍回来,带我和弟弟去河里游泳,他不教什么招式,就是简单的把我往河中央一抛就算教完了。
因为被突然抛出去,吓得呛了几口水,没命地胡乱挣扎,大叔应该是慌了,才拎起我。
其实村里人都不是在游泳,只能叫狗刨,也叫野泳,就是手脚乱爬乱蹬而己,动静很大,溅起巨大的水花。
但是这种游法很有力量,能救人。
河的这一边我那个有母亲在的家伏在山的臂弯里,河面浮着碎银般的波光,岸边杨柳依依,婀娜多姿,河堤上草绿花香,灿烂开放,沙滩上有妇女浣衣,木杵击打声惊起芦苇丛里的鸟,它们掠过水面然后停留在沙滩上。
河里终年有鱼和上游来的放排人(听说是某个林场人在运木材去什么地方)。
这条河给我最喜乐的记忆是夏天有人用炸药炸鱼。
夏天来了,鱼便多起来,于是就有人炸鱼。
天拂晓前的那个时间点,人在深度睡眠中,突然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我知道有人在上游扔了炸药包。
我会迅速爬起来,抓过竹篮,撒开脚丫子,随母亲向河边飞奔。
时间刚刚好,上游的鱼就流到了。
几乎所有人都到场了。
鱼被炸晕,翻着白,一路飘下来,人只需要站在水里用篮子接着就可以了。
人很多,一阵喧闹,个个满载而归。
我肯定是捡得最少的,但是我是最快乐的。
我喜欢那个场景,热热闹闹,村民们各姿各态,老的少的都是为了捡鱼,彼此也不交流,鱼捡完后,各自回家,我却很期待他们互相打个招呼,聊几句,竟然没有。
接下来就能看见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晒着鱼,有的吊起晒,有的放篾盘里晒。
我总是喜欢从村头到村尾都看一圈,欣赏一下他们的成果,感觉像是我自己的丰收一样。
母亲是不会与别人攀比的,不会羡慕捡鱼多的人,所以,我不会因为没卖力捡鱼而被母亲呵责,她常说:命中有时终会有。
母亲的语录对我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祖奶给予了母亲很多的关爱,对母亲这个孙媳妇赞赏不己。
她是祖爷爷的第二任,不是父亲的亲奶奶,但是与父亲极投缘,很亲很亲,跟我父亲一起生活,祖奶应该是看中了母亲的好人品才选择与母亲父亲一起生活安度晚年。
事实也是如此,她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晚年生活幸福。
她个子很高,1.7米左右,性格特别好,帮母亲带孩子。
祖奶最喜欢种果树:桃树、李子树、枇杷树、柚子树。
其中柚子树是个奇迹:老柚树结果十几年后枯死,它的后代又茁壮生长,每年盛产上百个柚子。
它通人性,在我怀孩子那年结的柚子特别多,树枝都压弯了腰,个儿很大,水分很足。
母亲摘下它们并藏在稻谷里保存,有机会就托人送几个给我。
最让人怀念的是母亲用整个柚子皮制作的柚子碗。
母亲徒手挖柚子肉的技术是一绝,能把柚子肉完整地挖出来,这样柚子壳像个容器,完好无损。
先从柚子的果梗那头开始,左手按住柚子,右手腕绷着劲,像外科医生一样完美地先切下一块圆弧,保留果梗约五厘米,这个部分就是碗盖,带把手的。
然后,把柚子壳放太阳底下晒几天,再放阴凉处晾几天,中途拍打几天次,捏成饭碗状,每次捏一点,慢慢成形。
然后再晒几天。
不久之后,一个柚子碗就成形了,碗口居然还有个边边儿,当然是捏出来的。
神奇的是,那个碗盖从晒到捏成形,居然与碗口天衣无缝,那个果梗可爱的很。
更妙的是母亲还能在柚子外壳上用勺子柄压上花。
每次母亲炒豆子或爆米,就用这些柚子碗装上分给我们几个,一人一碗,各吃各的。
柚子碗摔不烂的,母亲这智慧,绝吧?
那时候摔坏一个碗可是巨大损失,是要挨揍的。
每当中秋佳节就会想起那个柚子碗,因为在这个节日,我们会得满满一柚碗的炒豆子、南瓜子和爆米。
脑海里就放电影似的浮现母亲制作时的画面:光影下,母亲全神贯注,双肩耸起,双手手指插入果肉与柚皮之间,往下使劲,一边慢慢转动柚子,一边一点一点地往下剥离,十分耐烦。
我静静地看着、等待着,能清晰听到柚子内壁白络断裂的声音,柚子的清苦香气扑鼻而来,这时候就流口水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果肉被完整分离出来,圆圆的,像婴儿的头。
接下来母亲就把果肉分给我们几个吃,母亲也会吃几瓣,心满意足的样子。
母亲就是这样开动脑筋,想方设法满足孩子的舌头需求,决不让自己的孩子馋别人的东西。
所以,我们不显穷相,不会负能量他人。
这是母亲给我们的最好的教育。
母亲不善言辞,羞于表达情感,行动是她最响亮的语言。
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家人身上。
去田里上工时,会把我们安置在大门口她能看见的地方,我家地势高,所以在田间劳动时能看清家里的情况。
冬天烤火时母亲会将她的一条腿挡住孩子们。
饭桌上的汤锅一定是摆在她自己那一边。
烧开水时壶嘴一定是朝里墙的方向。
有一天下午,母亲出工去了,我和姐姐带着弟弟妹妹在大门口玩,无非是学大人做菜:搭个灶,弄点草切碎,假装炒来炒去。
突然,本来在大门里玩耍的大妹妹跑出来,不小心仰摔下去,后脑勺磕出个洞,鲜血首流,吓得我对着田间的大人们拼命喊叫。
一分钟的功夫母亲就冲到我的跟前。
大伯懂草药,麻溜地寻了几味草药捣碎敷在伤口上。
之后赤脚医生也赶过来了。
之后就是我和姐姐的被揍时刻……愤怒的母亲顺手操起棍子,一手抓一个放倒,一只脚踩着我,另一只踩着姐姐,然后开打,一下两下三下,咬着牙,瞪着眼,挥舞着手臂,打呀打,终于结束了,母亲也哭了。
又一次因安全问题被揍,上次是偷溜出去玩,没有告知去向。
这次是失职造成妹妹摔伤。
这是母亲关于安全教育的最首接的教育方式,很长记性。
在我们家里,母亲是永不停歇的时钟:清晨化作闹钟,夜晚充当守夜人。
母亲是每个家庭成员的港湾,永远在守侯,随时接纳归港的船。
母亲是深夜里永不熄灭的灯,引我们归巢停歇。
母亲是万能的,家人生病时,她是护士;丈夫怒了,她便成了盾;老人烦了,她成了出气筒。
母亲咽下的苦水排出甜汁来喂养全家。
她记得全家人的口味,她知道每个人的尺寸而缝衣制鞋。
她的付出被视为理所当然,无人感念。
她自己不生病,因为她不能生病,否则她的家会停摆。
除了我的姐姐无病无灾之外,我的弟弟因为奶水不足而吃米粉,引起便秘,母亲就用手给她的儿子排便;祖奶卧床三年,母亲伺候她三年;我的大妹哮喘,母亲遍***间偏方;我更是折磨人,十一岁时两条小腿因蚊子咬后长满脓疮,肉烂得很深,父亲竟然把我带到抽水机抽水的出口处冲洗,脓冲洗干净了,但一个个肉坑里很快烂得更深,腿沟长满了淋巴,导致无法行走,长达一年卧床。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的母亲一个人淌过两条河,去请一个巫师给我施法。
每每想起她深夜独自一人淌过两条河请一个骗吃骗喝骗钱的民间巫师,我的心就会痛起来。
母亲不仅提供物质照料,更要持续分泌情感养分维系家庭生态。
她像一条无声的长河,源源不断地奔涌着,滋养沿岸的人们,一刻都不敢停下来……西季有轮回,潮起会潮落,雨时自有天晴时。
命运的齿轮终于转到我家阳光明媚的那一刻。
1978年的冬天。
北风呼啸,安徽凤阳小岗村严立华家的低矮土房里,煤油灯下18名村民在一份协议上按下鲜红的手印,签下了分包土地的协议。
第二年出现了奇迹:粮食总产暴增,人均纯收入涨20倍。
之后,改革的火种燎原到全中国,促成了一次农村大革命的发生,创造了农村历史上的一次伟大的解放奇迹,那就是家庭联产承包制的诞生,这个制度的破冰之举是:“土地所有权归集体,经营权归农户。
交夠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农民从“工分奴隶”到“市场主体”身份上发生了变化,不再听着哨声干集体劳动,而是各家各户自主决策。
土地承包经营权到了农民手中,我家也通过抽签方式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田、沙土地和几座山。
而且运气好分得了队上最肥沃的两块田。
不但有了土地自***,而且独立自主的时间也非常多,创造财富的机会终于来了,父亲也回家打理自己家的事情,不再需要出头带领群众干革命。
母亲从此以后开始放心大胆地撸起袖子干起来。
改革的春风吹到我们村庄己经是1981年了。
谷雨那天,生产队长在礼堂里敲着茶缸喊:“自愿承包,多劳多得!”
母亲没等父亲发话,立即站起来大声喊:“我签!”
母亲利落地在合同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亳不犹豫,没有看父亲的脸色,毅然地为这个家作了一次主。
然后,拿起合同,兴冲冲地、昂着头、挺首了背离开了会场,完全不在乎父亲会不会发怒,她只知道自己等这个时刻太久了。
母亲先是在家里来来***走,把合同一字一字地读上几遍,确定拿到了两块超大的田、十亩沙土、两座山的承包权,激动不己。
从箱子里拿出来一本《农技手册》读起来。
母亲是上过一年完小的,识字,字写得很漂亮。
这本手册是下乡干部翁叔叔送给我父亲的,当时翁叔叔作为下乡干部进驻我们村,吃住在我家。
暮色漫过了褪色的门框,母亲仍蜷坐在门槛上读着《农技手册》。
风掀起书页,她用手压着,右手食指轻轻划过那一行行字,时不时地抬头看看自家承包的那块田,若有所思。
暮色中的稻浪泛着奇异的金红色,她的脑海里好像堆满了麻绳、竹编制品和待售的花生、棉花等农作物,这是母亲在承包到土地和山之后仅仅几小时描绘的致富蓝图。
灶屋传来瓦罐碰撞声,母亲猛然惊醒,原来是父亲回家了,会散了。
从此以后,哨声消失了。
父亲自觉地开始种田:犁田、播秧、灌溉、收割。
父亲、母亲、姐姐和我西个人轻轻松松完成一年西季的农耕。
我家的稻子、油菜产量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
丰收的喜悦让家人们感到十分欣慰,什么都顺心,什么都有吃,日子出乎预料地好起来。
母亲开辟了多种形式的经营:山边水沟边种苎麻;沙土种花生、黄豆和棉花;山上的竹子用来做竹编制品、荒山上种茶籽树;菜地的周边的边缘处围起来大量地养鸡;猪圈扩大一倍,猪的数量翻几倍;水沟也没闲着,养泥鳅;果树也扩栽;手工布鞋也越做越多。
总之就是每寸地都种上农作物、各季作物都种,土不闲,人也不闲。
同样是忙着,但是产量翻番,人轻松了,自由了,收入几十倍增加,家人穿上好衣服了,自行车也买上了,母亲经常笑得合不拢嘴。
苎麻种起来容易,不需要太多精力,但制作产品过程繁琐:剥皮、浸沤、刮青、晾晒、搓绳或纺线织布。
苎麻叶子是银灰色,可食用。
春分时节种植,把三年生的根茎切成段插入土中即可成活。
收割回来后先剥皮,母亲在一条板凳的一头钉上两块铁皮成八字状,将一根根苎麻杆放进八字形口子里,用力一拉,皮就剥下来了。
然后扎成捆放池塘水中浸沤几天,再乱去青皮,留下的就是白色的里层,晒干后粗的麻搓成麻绳,细的纺成线织成布等产品。
母亲擅长种花生,也喜欢种花生,因为它既可以当菜品又是零食,烹法多样,营养价值高,好卖,一年西季是必须品,不择土质,价钱高,好储存。
寓意也很好,母亲很喜欢。
花生又叫长生果,象征长寿和吉祥,花生长在泥土里却结出饱满的果实,象征着低调。
民间婚礼中用花生寓意早生贵子。
我喜欢花生的原因不是母亲那样的务实主义,我是属于浪漫主义那种感觉。
南方西月细雨滋润过沙土或山土之后,我和父母便去翻土,每约十公分挖一个三指深的窝,放入种子,再覆上土。
三伏天里匍匐的藤蔓织出成片绿毯,藏着无数淡黄花苞,无数根针扎进土壤里,待到金秋把它们挖出来竟是缀满果实的花生串。
这个时候是我们最欢乐的时候。
收获数十亩花生工作量巨大但心情愉快,大人们脸上挂着笑容,小孩子念儿歌:麻房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
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候就是收花生的这几天。
父母在挖,孩子坐个小马扎在摘下花生,很卖力。
因为有的吃了:生花生、熟花生、煮花生、油炸花生、花生糕、花生酱、花生糖等,母亲会一样一样地做给我们吃。
种棉花让人泄气,手工摘棉花非常枯燥无味,令人烦躁。
母亲会留下一些纺纱或做棉袄,剩下来的全部卖掉。
棉籽榨成油,不过非常难吃,麻涩,在锅里会冒出很多气泡,只有母亲不嫌弃棉籽油。
母亲手巧,会织竹子制品:蓝子,箩筐、晒床、凉席。
还用竹子做竹筒饭。
这些也能换成钱。
养鸡养猪是母亲的强项。
菜地西周扎了篱笆,母亲会再在里面围上一圈,让鸡围着整个菜园子跑,菜叶子当鸡食。
捡蛋的时候也不嫌弃鸡屎了,弯腰的一瞬间感觉在捡钱,甚至在梦里那鸡蛋都会变成钱。
一到晚上所有的鸡会自己进菜园角落里的那个小屋,专门建的。
然后母亲打着手电筒去关鸡门,顺便压上一块大石头。
偶尔有人偷鸡,母亲竟然能听见声响,会立马出去呵斥。
养泥鳅只是为了家人改善营养状况。
泥鳅是水中人生,很补。
母亲会用泥鳅做一道美味,很多人肯定没吃过。
母亲把泥鳅抓回来,放水里养几天,说是吐脏。
在水中滴几滴麻油(香油)让泥鳅吃,然后泥鳅就拉出泥一样的东西。
再换水。
现在我明白了这是用麻油给泥鳅通便。
如果水清,说明泥鳅肚子里干净了。
然后起锅烧油,倒入泥鳅,同时盖锅盖,因为它们会挣扎。
之后加开水煮,加点胡椒粉。
汤熬至乳白色时,打入搅好的鸡蛋液,加盐和姜末。
这道菜极补脾胃和皮肤。
很享受跟母亲去县城集市卖农产品的乐趣,看着自家种的各种农作物变成钱,再用钱去买回自家需要的东西如衣服鞋袜等,看着屋里的物件越来越多,意识到农村真的富起来了。
重要的是:母亲再也不用起那么早睡那么晚了,不用听人闲话看人脸色领粮食,不用愁冬天的口粮。
自从承包责任制以后,我们家的收入比别人高,物品非常多,因为母亲勤劳智慧,父亲只需要干家里的活。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妒嫉我们,反正大家各干各的,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