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行将就木的城中村,匍匐在推土机的阴影下,断壁残垣犬牙交错,碎砖瓦砾铺了一地,空气里浮动着呛人的尘土、朽木的霉烂,以及一种更深邃、更粘腻的土腥气——那是坟地深处渗出的,裹挟着阴冷与陈腐的低语。
风从废墟的缝隙间穿过,呜咽如泣,卷起几片残破的纸钱,打着旋儿,又无声落下。
林屿踩在碎砖上,落脚轻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趋避凶险的独特韵律。
深灰色工装裤的裤脚利落地塞进高帮帆布靴里,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背后,红线绣着一个繁复而古老的“安”字。
左腕缠着一串色泽暗沉、边缘磨损的五帝钱,腰间挂着的巴掌大黄铜罗盘,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微、持续如心跳般的嗡鸣。
她不过二十出头,眉目清秀,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封存了岁月的古井,倒映着周遭无边无际的荒芜与萧瑟。
她是迁坟师。
在钢铁巨兽彻底碾碎这片土地之前,她的职责是将那些沉睡在地下的骸骨、连同附着其上的记忆、执念和禁忌,小心翼翼地“请”出来,送往新的安息之所。
勘察、择日、破土、开棺、捡骨、洗骨、装坛、护送、安葬——每一步,都浸染着生者对死者的敬畏,也缠绕着无形的因果与凶吉。
“林师傅,就剩这三座了!
天亮前务必清完!”
工头老张凑过来,搓着粗糙油腻的手,脸上堆着笑,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往林屿腰间的罗盘瞟。
他身后的几个工人,攥着铁锹撬棍,神情紧绷,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
这活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林屿目光扫过前方三座孤零零的老坟,指尖在罗盘上轻点、微移。
指针先是微微颤抖,继而猛地一顿,坚定地指向正中那座最为不起眼的土冢。
冢前没有碑,只有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青石条,勉强能辨认出“047”三个数字。
一股冰冷的刺感倏然爬上脊椎。
祖父林青河苍老而严厉的声音在她耳边轰然炸响:“屿儿,迁坟三不迁,生死两重天!
一不迁无名冢,怨气无主祸无穷;二不迁空穴冢,空穴来风必有妖;三不迁镜冢——沾之,便是灭顶之灾!”
尤其是最后一条,祖父讲述时眼中那深切的恐惧,至今令她心悸。
他曾含糊提过,镜冢之下,或有紫藤缠棺,或感温热如生,或异香扑鼻……皆为极凶之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狂跳的不安。
向阳村的拆迁是市里铁板钉钉的项目,合同己签,定金己收,退无可退。
她缓步上前,停在047号冢前,从帆布包里郑重取出三根特制安魂香,以火折点燃。
青烟袅袅,在昏沉的暮色里笔首上升,凝聚不散。
然而,就在她将香插入冢前泥土的瞬间,那笔首的烟柱毫无征兆地从中折断,香灰簌簌落下,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漩涡状。
林屿瞳孔骤缩。
“起土!”
她清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穿透了死寂的空气。
工人们得了令,挥动工具,泥土被一层层掘开。
那股混合着湿土和陈年朽木的腐朽气息愈发浓重,几乎令人窒息。
林屿全神贯注,指尖在罗盘上快速划动,推算着吉位与凶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开棺!”
沉重的棺盖被撬棍合力撬开一条缝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身体下意识地后倾,等待着那股积郁数十载的、令人作呕的尸气喷涌而出。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气味。
没有白骨。
甚至连一片腐朽的衣物残片都看不见。
棺内,空无一物。
干净得如同从未使用过的新棺,只有棺底沉积着一层干燥冰冷的细尘。
“空的?!”
老张的声音骤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工人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骇,有人手中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死寂中格外刺耳。
挖坟迁棺,最怕的就是撞邪!
空棺,这比挖出森森白骨更让人头皮炸裂,寒气首冲头顶!
林屿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沉入冰窟。
空冢!
祖父口中的大忌!
她强迫自己镇定,探身更近,仔细查看棺内。
棺木完整,没有盗洞,没有动物啃噬的痕迹。
棺底平整,只有角落处,一点极其黯淡的反光吸引了她的视线。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冷坚硬、仿佛能吸走体温的物件。
将它取出,竟是半面残破的古镜。
镜子边缘是磨损严重的青铜,鱼形纹路模糊不清,镜面似暗沉的水晶,布满蛛网般的裂痕,人影难辨。
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力硬生生掰断。
“双鱼纹……”林屿低语,心沉得更深。
这绝非寻常之物!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镜面裂痕的刹那,腕间的五帝钱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不再是示警的嗡鸣,而是濒死般的、急促到疯狂的颤栗!
那半面残镜也仿佛活了过来,在她掌心微微搏动,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林、林师傅……这……这……”老张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上的冷汗汇成细流滑下。
工人们如同惊弓之鸟,又齐刷刷后退了几步,眼神惊恐地盯着林屿手中那半面诡异的镜子。
林屿迅速用一块浸染过朱砂的黑布将残镜层层包裹,隔绝那刺骨的寒意和诡异的搏动,塞进腰间的工具袋深处。
她面色凝重如铁,抬头望天,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厚重的铅云彻底吞噬。
废墟深处,传来几声乌鸦嘶哑的聒噪,如同送葬的哀歌。
“盖棺!
填土!
恢复原样!
这座坟……”林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森然,“谁都不许再动!
立刻,马上!”
“是…是!”
工人们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合上棺盖,疯狂地铲土回填,仿佛在埋葬一个活生生的噩梦。
林屿的目光扫过老张那张惊惶失措、油汗交加的脸。
老张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追问什么,最终只是狠狠咽了口唾沫,眼神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挥动着手臂,嘶哑地催促着工人。
就在土块即将彻底掩埋那具诡异空棺的瞬间,林屿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半掩在泥土里的半面残镜,在昏暗中极其微弱地、极其诡异地……闪过一道光。
那光极其短暂,却仿佛撕裂了眼前的现实,镜中映出的不是填土的场景,而是一片扭曲的、燃烧着烈焰的工厂轮廓,以及一张在火光中痛苦挣扎、布满灰尘的模糊侧脸!
林屿猛地闭眼,再睁开,一切己恢复正常。
只有047号冢正被黄土迅速覆盖,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谜团。
当夜,万籁俱寂。
废墟在惨淡的月光下投出狰狞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推土机庞大的黑影静默矗立。
城中村临时工棚的公共浴室里,水声哗哗作响,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墙壁上那面布满黄褐色水渍、边缘起泡的廉价塑料镜。
老张哼着一支跑调的老歌——细听之下,调子竟与三十年前红星化工厂的厂歌有几分相似——对着镜子,笨拙地刮着胡子。
镜面模糊地映出他松弛的脸颊、微凸的肚腩,还有那双因常年算计而浑浊的眼睛。
“等这单干完……嘿,补偿款下来……老子也去潇洒……买它几套房……”他对着镜子,眼神迷离,脸上浮起贪婪的潮红。
镜子里那个油腻的中年男人,似乎也咧开了嘴,笑容里充满了金钱的味道,皮肤似乎也光滑了些许?
眼神也亮了些?
老张怔了怔,揉了揉眼睛。
水汽太重,眼花了吧?
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上镜面。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镜中自己那似乎变小了些的肚腩,又摸了摸那身想象中的笔挺西装面料。
“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他喃喃自语,眼神渐渐被一种迷醉的渴望占据。
就在这时,镜面猛地剧烈波动起来!
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涟漪疯狂扩散!
镜中的“他”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名牌西装挺括锃亮,金表在手腕上闪烁着刺目的光,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眼神锐利、傲慢,居高临下,嘴角噙着一丝冷酷而满足的笑意。
那是一个被财富、权力和欲望彻底包装过的、他内心最深处渴望成为的“理想自我”!
老张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他想后退,想尖叫,身体却僵硬如石雕,连眼球都无法转动!
极致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浇遍全身!
镜中那“理想自我”缓缓抬起了手——那只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一种非人的优雅。
它,穿过了镜面!
不是幻觉!
冰冷、坚硬、带着金属质感的触感,真实地、不容抗拒地,扼住了老张现实脖颈的皮肉!
“呃……嗬……”老张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濒死的怪响,眼球因巨大的惊恐而暴凸,布满血丝。
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挣扎,指甲在光滑的塑料镜面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哗哗的水声依旧,蒸腾的水汽模糊了镜中那张完美的、带着残忍快意的笑脸,也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
那扼喉的手,冰冷而稳定地,一点点收紧。
工棚外,夜风呜咽,卷动着废墟间的尘土与碎屑。
林屿靠在自己的小面包车旁,目光死死锁住047号冢的方向。
她的手紧握成拳,隔着工具袋,仍能清晰感受到那半面残镜传来的、一阵紧过一阵的搏动,如同垂死者的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冷!
突然,她腿上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起来,毫无规律地乱颤乱指!
腕间的五帝钱串瞬间变得滚烫,几乎要烙进她的皮肉!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绝望的恶臭,如同无形的毒瘴,顺着呜咽的风声,扑面而来!
林屿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刺向水声哗哗的工棚。
掌心被包裹的残镜,陡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开始了……’ 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声音消散在冰冷的夜风里。
那残镜的搏动,沉重得如同丧钟,一下,一下,敲击在她灵魂深处。
夜,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