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周年纪念的余温尚未散去,我们便一头扎入了创业的激流。
陈阳父亲的引荐如同开启了第一扇沉重的闸门,与教育局的初步合作意向终于确定下来。
项目初启,旧日校园里曾经萦绕的纯粹光芒仿佛暂时被我们留在了身后。如今,
我们栖身于城市边缘一处租金低廉的旧厂房里,窗外不再是百年学府的婆娑树影,
而是灰蒙蒙的天空与远处冷峻的高架桥。空气里弥漫着电子元件和外卖餐盒的味道,
取代了记忆中青石路上的尘土与书香。我们两人的角色也愈发清晰:我沉溺在技术底层,
如困兽般与代码缠斗;陈阳则成了那个在现实荆棘中奋力开路的先锋,
用他日益锋利的商业思维去谈判、周旋、争取每一分资源,
将我的技术理想艰难地楔入现实世界的缝隙。然而,技术落地的沟壑远比想象中更深。
我们精心设计的AI系统在模拟环境里流畅自如,如同一个聪慧的优等生。
有几盏昏暗日光灯、墙壁斑驳、线路老旧的计算机教室——它便立刻显露出水土不服的症候。
网络时断时续如同垂危病人的脉搏,屏幕闪烁不定,孩子们好奇又困惑的眼神像无声的鞭子,
抽打着我引以为傲的代码。深夜的办公室,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的嗡鸣,
像一个永不疲倦的嘲讽者。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我布满血丝的双眼,
一行行报错的日志如同密密麻麻的嘲笑文字。我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键盘震得跳了起来,
发出刺耳的噪音。陈阳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被走廊昏暗的光线拉长,
投射在堆满电路板和线缆的地面上,像一道沉默的山影。他手中拿着两份资料,
一份是某大型科技公司递来的收购意向书,
条款优渥得足以让我们立刻摆脱眼前的泥潭;另一份则是一个风投苛刻的对赌协议,
要求我们短期内必须达成几乎不可能的市场份额。“小宇,”他的声音低沉,
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沙哑,仿佛连日鏖战的烟尘浸透了他的喉咙,“市场不相信眼泪,
也不相信无限期的等待。要么……考虑这份收购,
至少核心算法和理想还能有延续的机会;要么,签这个对赌,背水一战,但失败的结果,
我们承受不起。”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向我,“现实是冷的,
理想需要柴火,而柴火,就是钱。我们必须做出选择。”“选择?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委屈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陈阳!
我们当初跳进这个泥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把它打包卖掉换钱,
还是为了签个卖身契去赌那个该死的数字?”我霍然起身,指着窗外无边的黑夜,
“那些孩子呢?洱海边我腿上那些蚊子包,硅谷那次演讲,
王老师说过的‘根不能丢’……这些在你这里,都变成可以权衡的筹码了吗?
”激烈的言辞像失控的箭矢,在寂静的空间里呼啸。陈阳的脸色骤然阴沉,
下颌线条绷紧如石雕。他猛地将两份文件重重摔在桌上,纸张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对!筹码!没有这些筹码,你那些漂亮的代码连废纸都不如!没有柴火,
理想就是冻死的枯枝!小宇,你还在那个有王老师遮风挡雨的圈子里做梦吗?睁开眼看看!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误解的痛楚和孤军奋战的委屈。他不再看我,
转身大步离去,摔门的巨响在空旷的厂房里久久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桌上,那张七岁寻宝后我俩勾肩搭背、缺牙傻笑的合影,
在刚才的震动中歪倒,玻璃相框表面裂开一道狰狞的细纹,横亘在两个无忧无虑的笑脸之间,
如同此刻我们之间深不见底的裂痕。一连数日,
我们如同置身于同一个战壕却背对背作战的陌生人。
交流只剩下冰冷的工作邮件和项目文档里生硬的标注。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电话像惊雷般炸响。
电话是王老师爱人打来的,声音沙哑而克制,
却字字如重锤:“小宇……王老师他……查出来了,胃癌,中期。明天手术。
” 后面的话模糊不清,我握着手机,只觉得厂房冰冷的空气瞬间抽空,
窗外高架桥上车流的噪音也骤然远去,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陈阳恰好推门进来,
手里拿着新拟的、试图缓和妥协的融资方案。他看到我惨白如纸的脸和僵直的姿态,
脚步猛地顿住,那份文件无声地从他指间滑落,散开的纸张像一群受惊的白鸟,飘落在地。
我们几乎是同时冲出办公室,像两枚被无形弓弦射出的箭。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流淌,
汇成一片迷离而冰冷的光河,映照着两张同样写满惊惶与痛楚的年轻脸庞。一路无话,
只有引擎的嘶吼在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冲进医院走廊,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
冰冷而陌生。王老师躺在移动病床上,正被缓缓推向手术室。仅仅几日不见,他瘦削了许多,
病号服显得空荡荡的,脸色是失血的灰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深潭,
仿佛早已穿透了病痛的迷雾,洞悉一切。他看到我们跌跌撞撞跑来,
脸上竟浮起一丝极淡、极温和的笑意,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轻轻摆了摆,示意我们停下脚步,
那微弱的手势却带着千钧之力。“慌什么……”他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
像穿越喧嚣迷雾的晨钟,“路……还长着呢……你们……走稳……”护士推动病床,
那单薄的身影缓缓没入手术室沉重而冰冷的金属门后。门无声地闭合,
上方“手术中”的红色指示灯骤然亮起,像一只沉默而冷酷的眼睛,俯视着门外凝固的世界。
那刺目的红光灼烧着我们的视网膜,也灼烧着连日来积压的委屈、愤怒和恐惧。
陈阳猛地转过身,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我伸出手,却僵硬地停在半空。下一秒,
他像一堵突然崩塌的堤坝,猛地扑过来,双臂死死地箍住我的肩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瞬间洇湿了我肩头的衣料,灼热的湿意穿透布料,烫得我心头剧震。
响起:“小宇……我怕……我跟他吵了那么多次……我还没……” 我的眼眶瞬间酸胀刺痛,
反手紧紧回抱住他,仿佛要借助这力量对抗那扇门后未知的冰冷恐惧。
那些关于收购、对赌、理想与现实孰轻孰重的激烈争执,在生命突如其来的巨大阴影前,
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破裂的肥皂泡,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手术门外惨白的灯光,
映照着两个在巨大恐惧和悔恨中紧紧相拥、瑟瑟发抖的年轻人,
如同十年前洱海边那两个分享着蚊虫叮咬“勋章”和眼泪的少年。手术室的红灯,
无声地记录着时间缓慢而沉重的脚步。漫长的等待如同没有尽头的凌迟。终于,
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医生一句“手术顺利”让我们几乎虚脱。病房里,
麻药效力未退的王老师仍在沉睡,面容平静却脆弱。守到后半夜,陈阳示意我出去透口气。
深冬的午夜,寒气刺骨,医院花园里空无一人,
只有惨白的路灯将光秃秃的枝桠投下狰狞的影子。我们沉默地走着,
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踩碎了无数沉默的旧时光。“给。
”陈阳忽然从厚厚的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递到我面前。借着路灯昏黄的光,
我看清了——是那块印着熟悉外文商标的巧克力,包装纸因体温的熨帖而微微柔软,
棱角不再分明。他剥开糖纸,掰开一半递给我,自己将另一半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
仿佛要将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吞咽下去。“那天在办公室……我的话太重了。
”他望着远处医院大楼零星的灯火,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坦诚的懊悔,
“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忘了根。是太急了……急得……像个疯子。”他转过头,
目光在寒夜中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清醒,“我怕我们撑不到理想开花的那天,
就被冻死饿死在半路了。”冰冷的巧克力在舌尖缓缓融化,那丝微苦后的醇厚甘甜,
竟与六岁夏日初尝时的滋味奇异地重叠。我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
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是我太轴了,把技术当成了唯一的圣殿……忘了现实这堵墙有多硬。
”我望着他,看到路灯的光在他眼中映出一点微弱的星芒,“你说得对,需要柴火。
但怎么弄柴火,我们……得一起想办法。”他用力点了点头,抬手,
像当年在硅谷演讲结束后那样,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力道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沉重与释然。那一拍,仿佛拍散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坚冰。
我们并肩站在深冬的寒夜里,口中巧克力的余味,与远处病房里王老师沉静的呼吸,
成了这冰冷世界中最真实的暖意与锚点。王老师术后恢复的缓慢时光,
成了我们项目涅槃的契机。在他爱人“赶人”的坚持下,我们不再日夜守在病房,
而是将那份沉甸甸的牵挂转化成了实验室里不熄的灯火。争执并未消失,
但争吵的核心已悄然改变——不再是“理想”与“现实”的二元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