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书贤冷笑一声,“为什么?
父亲,我当然是要为自己谋划啊!
在娘家己然如此了,难道女儿不能为自己认真择一个夫家吗?”
“你可看见有哪个世家贵女自择婚姻了?”
“女儿不自己考虑,难道等着那个黑心烂肺的替我谋划吗?”
说的显然是崔二夫人,崔之效并未在意,继续道:“你还有父亲,你还有我!”
“父亲会真心为我择婿吗?
是像芸姐姐那样让我做妾呢?
还是像笛姐姐那样给年过半百的人续弦呢?”
崔之效真正开始动了气,“父亲为你择了太子,算不算真心呢?
你若没有做下丑事,过了年,你就会嫁入东宫!
你说,父亲算不算真心为你呢!”
“哼,”崔书贤冷笑道:“若我是玄语妹妹,自是相信父亲是真心的,可我是崔书贤。
怎能不明白我是父亲向太子表明心迹的筹码?”
崔之效闭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书贤,今夜子时上路,父亲备药,不会让你痛苦不堪。”
崔书贤摸着肚子,涕泗横流,像是对腹中的孩子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终究是失败了,下一个轮回,托生在一个好肚子里吧。”
书贤是从几岁开始知道自己微不足道呢?
不记得了。
大概是玄语妹妹可以穿月华锦,而自己只能穿古香缎的时候罢?
那是一整套的月华锦,圆领对襟衫,配着绣莲花缠枝纹的百褶裙,玄语妹妹穿着可好看啦,像仙女下凡呢!
书贤知道不能和爹爹要,便跑去找小娘。
“小娘,小娘,玄语妹妹穿的衣裳真好看,芸姐姐说,那是月华锦,还剩了一块呢,您能不能和前院的冯妈妈说,剩下那块料子,给我做一把团扇吧!”
“小娘哪能说得上话,出去玩吧,别耽误我给你爹爹熬梨汤。”
小小的书贤哪能那么听话?
开始晃动小娘的手臂,又耍赖又撒娇,“小娘去说嘛,月华锦好看,小娘。”
“别晃我!
小心梨汤烫伤了你!”
“我不管,我就要嘛,小娘,啊——!”
“你看你看,我说你别晃我,到底烫到了。”
“哇——”“快快快,我们去找夫人,请夫人找郎中!”
夫人知道书贤烫伤了,爹爹也知道了,小娘边哭边说:“都怪妾身不好,光顾着给二爷熬梨汤,没看好贤儿,呜呜呜。”
小娘都哭得泣不成声了。
爹爹派人叫了郎中,晚上还到小娘院中留宿,小娘那晚可高兴了,高兴得忘了提团扇月华锦的事。
不对不对,这时候爹爹小娘很爱自己啊,你看,小娘还着急找郎中,爹爹还来看书贤。
大概是祖母过生日时,爹爹没让她上前祝寿的时候罢。
明明准备了一宿的吉祥话,可是书贤怎么没机会说呢?
大概是学规矩时,手上总挨板子的时候罢。
姐姐们学得不好,书贤要因为荣损一体挨打,妹妹们学得不好时,书贤要因为没带好头挨打。
明明规矩学得最好,可是书贤怎么挨打次数最多呢?
大概是她一受伤,爹爹就会来她们房里的时候罢。
出门的时候会让门槛绊倒,睡觉的时候会让灯油灼伤,下雪的时候小娘让她采集雪水,下雨的时候小娘让她采集荷叶上的水珠。
明明什么事情都听话做了,可是爹爹要是不来书贤怎么还会挨小娘的骂呢?
大概是哥哥扔掉了自己送他的绣品的时候罢?
大概是自己记得父亲生日但是父亲却忘了书贤生日的时候罢?
……不记得了。
只记得十二岁的时候,小娘去世了。
书贤在人前哭得伤心,回房后却如释重负——她以后不会再无缘无故的受伤了罢?
芸姐姐和笛姐姐出嫁后,书贤怕极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明白,出嫁,对于她来说相当于一世轮回。
她开始为自己谋划起来。
在谢家学堂念书的时候,书贤给自己物色了左谏议大夫柳元淳的幼子柳玉。
柳玉长得憨憨厚厚,且为人良善,喜欢王维,喜欢长笛,更重要的是,柳家三代不纳妾。
不纳妾的其实也有别的世家,可不知怎么的,书贤只向柳玉投其所好。
书贤容貌上乘,贤淑知礼又不失风趣活泼,柳玉很快就动心了。
他送了书贤月华锦的团扇,扇把儿上栓了一个羊脂白玉的小坠子。
书贤则亲手给柳玉绣了一个荷包——这是她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想起哥哥曾经嫌弃自己的绣品,书贤本心内忐忑。
当柳玉憨憨一笑,红着脸把荷包藏进怀里的时候,书贤也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她就哭了。
她开始向柳玉剖白自己,她不敢说得太多,怕柳玉听烦了,可是柳玉心疼落泪的时候,书贤却鼓起勇气问道:“柳玉,你能娶我为妻吗?
我会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妻子。”
柳玉急忙点头,“我能!
只是我爹娘曾说过,我要到了舞象之年才能成亲,我家里的哥哥也都是十八岁才成亲的,贤儿放心,等我到了十七岁就催爹娘去你家提亲,十八岁的第一天我就娶你。”
书贤却等不及了,家里的芸姐姐和笛姐姐都是一到了及笄之年就被父亲许了人,哪能等到柳玉十八岁呢?
她急中生了乱法子,若是她怀了孩儿呢?
柳家还能等到柳玉十八吗?
十月中旬,谢家学堂办了行诗会,因散的晚了,谢夫人做主把这些孩子们都留宿了,横竖这些孩子都是同窗好友,谢家虽让他们男女别居,却也没把他们隔得太远。
书贤的机会来了。
柳玉起初还能坐怀不乱,可是面对书贤,血气方刚的他最终破了大防。
腊月初的时候,书贤就发觉自己怀孕了,可是学堂冬日放假,书贤费了好大劲才托人送信给柳玉,又过了好些天,柳玉才回信:正想办法向父母说明。
书贤在赌,赌柳玉的真心,赌堵父亲的真心——万一呢,万一柳玉前来求娶,万一父亲不把她当做筹码呢?
……书贤找了一身红色的衣服穿上,给自己画了明媚张扬的妆容,把自己所有的首饰都戴上了,她尽力用手拿着月华锦团扇挡着脸,一如新娘未曾却扇的模样。
噗——毒药发作了,书贤一口血喷在团扇上,她恨——终究真心是不能赌的——终究谁的真心她都不曾赌对。
书贤躺下了,眼泪将她眼尾的妆容一点点染晕。
书贤走了。
整个崔府都在瞒着,只有柳玉知道了。
他伤心欲绝,他恨自己竟然没能说服父母。
于是戴着书贤送他的荷包投湖自尽。
书贤终究是赌对了!
虽然生前遗憾,可黄泉路上见到柳玉时,她什么都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