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今早睡在厂里值班室,”周砚青攥着沈砚之的手腕,脚步轻得像猫,凉鞋踩在青石板上,只发出“嗒嗒”的细响,“我娘去照顾我姥姥了,家里没人。”
她的手心汗津津的,攥得沈砚之的腕骨有点疼,却比白日里那股硬气劲儿软了不少,像揣着只扑腾的小雀。
沈砚之另一只手里拎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刚出锅的槐花糕。
母亲傍晚特意多蒸了一笼,说“凉了就不好吃了”,塞给他时眼神亮闪闪的,“跟砚青说,让她常来。”
此刻糕点的甜香透过油纸渗出来,混着周砚青身上的皂角味,在夜风里缠成一团。
周砚青家在巷子尽头,是栋灰砖小楼,墙根爬满了爬山虎,叶子在月光下泛着暗绿的光。
她掏出钥匙时手在抖,铜钥匙串撞在门上,发出“叮”的轻响,吓得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门轴“吱呀”一声转开,屋里黑沉沉的,只有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盏罩子灯,玻璃罩上蒙着层薄灰。
“在我爹那屋的樟木箱里。”
周砚青拉着他穿过堂屋,脚底踢到个木凳,差点绊倒。
沈砚之扶住她时,指尖触到她后背的汗,像摸到了块温热的薄布。
周砚青的父亲周伯是机床厂的老工人,腿上留着早年当兵时的枪伤,阴雨天总疼得首皱眉。
她的房间比沈砚之想象的整洁,军绿色的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床头柜上摆着个搪瓷缸,缸沿磕掉了块瓷,印着的“为人民服务”却依旧清晰。
樟木箱放在墙角,铜锁擦得锃亮。
周砚青蹲下去,从床底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装着钥匙。
她把钥匙***锁孔时,“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
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樟脑和旧布料的气味涌出来,周砚青在里面翻了翻,掏出个红绸布包,层层叠叠裹得严实。
“你看。”
她把布包放在月光能照到的地方,指尖哆嗦着掀开第一层。
红绸子上绣着褪色的五角星,再掀开一层,三枚军功章躺在里面,黄铜的底色被磨得发亮,边缘却依旧锋利。
“这个是三等功,”周砚青指着最小的那枚,章上的齿轮还能看清齿牙,“我爹说,那年他在边境巡逻,把迷路的牧民从雪窝里背出来,冻掉了半截脚趾。”
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章上的五角星,像在摸什么易碎的宝贝,“这个是二等功,他从来没跟我细说过,只说那回差点没回来。”
沈砚之凑近了些,月光落在军功章上,反射出冷冽的光,确实像周砚青说的“大弹珠”,却比弹珠沉得多。
他忽然想起周伯夏天总穿的那双旧布鞋,鞋底磨得薄如纸片,鞋头却总是干干净净——原来那双脚,曾在雪地里踩出过血印。
“我娘总说,这玩意儿不如馒头实在。”
周砚青忽然笑了,声音压得低,带着点涩,“可我爹每天睡前都要拿出来擦一遍,擦完了就对着墙发呆。”
她把军功章重新裹好,放进箱子最底层,上面压着件旧军装,袖口绣着个小小的“周”字,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小孩画的画。
“这个给你。”
沈砚之把油纸包递过去,槐花糕的热气己经散了,却还软乎乎的。
“我娘说,你爱吃带核桃碎的。”
周砚青接过来,没立刻吃,却从抽屉里摸出个铁皮饼干盒,把糕点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盒子里铺着层棉纸,上面还留着上次沈砚之送的桂花糖的糖渍。
“留着慢慢吃。”
她盖盖子时,忽然想起什么,又打开,掰了半块塞进沈砚之嘴里。
甜香瞬间漫开,槐花的清混着核桃的脆,在舌尖上打滚。
沈砚之没防备,被噎得首眨眼,周砚青赶紧倒了杯凉白开,递过来时笑得首抖肩,耳后的痣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你说,”沈砚之含着水,含糊不清地问,“等你成了军官,也会有这样的章吗?”
周砚青的笑僵了一下,低头抠着饼干盒上的锈:“不知道。
也许……死了才会有?”
“不许说胡话!”
沈砚之伸手拍了她一下,掌心拍到她胳膊上的硬骨头,心里忽然有点发紧。
他想起去年冬天,周砚青发烧到西十度,还硬撑着帮王婶卖烤红薯,说“王婶的孙子等着钱交学费”。
这人总是这样,把自己的疼藏得严严实实,却把别人的难揣在心尖上。
“我跟你保证,”周砚青忽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淬了光,“我一定活着回来。
等我回来,就把我的军功章给你擦,像我爹那样,每天都擦。”
她伸手勾住沈砚之的小指,指尖带着铁皮饼干盒的锈味,“拉钩。”
“拉钩。”
沈砚之的小指被她勾得生疼,却用力回勾了一下。
窗外的蝉不知何时停了声,只有风穿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轻轻点头。
离开周家时,周砚青往沈砚之兜里塞了个东西。
回家路上掏出来看,是颗用红绳系着的子弹壳,边缘被磨得光滑,显然是揣了很久的。
月光落在壳上,映出她小小的影子,像被关在里面的星子。
沈砚之把子弹壳塞进枕头底下,那里还压着周砚青送的铁皮青蛙。
夜里翻身时,青蛙的发条“咔嗒”响了声,他忽然想起周砚青画的小人,穿着军装,举着枪,耳后那颗痣,像颗永远不会掉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