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还晴得晃眼，傍晚就起了狂风，槐树叶被吹得哗哗响，像有无数人在摇树。
沈砚之站在糕点铺的柜台后，看母亲把最后一笼槐花糕端出来，白汽裹着甜香撞在玻璃上，凝成水珠往下淌。
“砚青这孩子，说好了来拿糕的，怎么还没来？”
母亲用抹布擦着柜台，眼神往巷口瞟，“别是被雨截住了。”
沈砚之没说话，手指在玻璃柜台上画圈。
早上周砚青来约好的，说今晚要去给住院的张奶奶送糕——张奶奶是巷口最老的住户，儿子在外地，上周摔断了腿，周砚青每天放学都去医院陪她说话。
风忽然更紧了，卷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
巷口的老槐树被吹得弯下腰，枝条扫过对面的墙，发出“呜呜”的响，像在哭。
“我去找她。”
沈砚之抓起墙角的伞，没等母亲应声就冲了出去。
雨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糊住了眼睛。
他往周砚青家跑，却在巷口撞见了修鞋的老李。
“砚之？
你看见砚青了吗？”
老李举着块塑料布挡雨，声音被风吹得散，“这丫头中午就来帮我搬木料，说搬完去你家拿糕，到现在没见人影！”
沈砚之心里一沉。
木料堆在巷子中段的空地上，靠近后巷那面塌了的土墙。
他调转方向往那边跑，伞被风吹得翻了面，像只受伤的白鸟。
雨幕里，果然看见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木料堆旁。
周砚青抱着个油纸包，蜷缩在两块木板搭的棚子下，裤脚全湿透了，贴在腿上，像绑了层冰。
“周砚青！”
沈砚之喊着跑过去，脚下的积水漫过脚踝，冰凉刺骨。
周砚青猛地抬头，脸上又是泥又是雨，看见她时却笑了，举了举怀里的油纸包：“没湿！
你看，我用塑料布裹了三层。”
沈砚之这才看清，她怀里的正是那盒要送张奶奶的槐花糕。
为了护住糕，她后背的衣服全湿透了，头发像团湿抹布，往下滴水。
“你傻啊！”
沈砚之把伞往她那边歪，气得手都抖了，“不会先避避雨吗？
糕湿了再做就是，你冻病了怎么办？”
“张奶奶就等着吃这个呢。”
周砚青把糕往她怀里塞，指尖冻得发僵，“她说小时候常吃她娘做的槐花糕，现在总念叨。
我答应了她，今晚一定送到。”
她说话时打了个喷嚏，鼻音重得像堵了棉花。
沈砚之没接糕，反而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外套带着体温，周砚青瑟缩了一下，却没推开，只低声说：“你也会冻着的。”
“我比你壮。”
沈砚之拉起她，发现她的鞋里灌满了泥，走一步“咕叽”响一声。
她忽然想起周砚青的父亲腿不好，母亲白天在医院照顾姥姥，这丫头是怕自己生病没人管，才硬撑着护着这盒糕。
“先去医院送糕，再回我家换衣服。”
沈砚之把油纸包揣进自己怀里，用胳膊护着，“我娘肯定煮了姜汤。”
雨还在下，两人共撑一把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巷外走。
周砚青的肩膀时不时碰到沈砚之的胳膊，带着湿漉漉的凉意，却让人莫名踏实。
路过王婶的冰棍车时，看见王婶正冒雨收摊，周砚青立刻挣脱沈砚之的手，跑过去帮忙搬铁架子。
“傻孩子，淋成这样还来添乱！”
王婶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快跟砚之回家，我这儿不用你操心。”
“没事，王婶。”
周砚青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泥水流进脖子里，“我力气大。”
沈砚之站在伞下看着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烫。
这丫头总这样，自己的事马马虎虎，别人的事却看得比什么都重。
就像去年冬天，张奶奶的煤球不够了，她愣是用小推车，一趟趟从三里外的煤厂运回来，手冻得裂了口子，还笑着说“就当练力气了”。
送完糕回到家时，两人都成了落汤鸡。
母亲早己生好了煤炉，姜汤在锅里“咕嘟”冒泡，散着辛辣的香。
周砚青换衣服时，沈砚之看见她后背上的红痕——是刚才在木料堆旁被钉子刮的，渗着血珠，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怎么不早说？”
沈砚之用酒精棉给她擦伤口，手轻得像碰棉花。
“不疼。”
周砚青咬着牙，却在酒精碰到伤口时猛地吸气，耳后的痣涨得通红，“比我爹当年的枪伤轻多了。”
母亲端着姜汤进来，看见伤口就红了眼：“这孩子，怎么总不爱惜自己？”
她把姜汤往周砚青手里塞，“快喝了，发发汗。”
周砚青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姜汤的辣劲冲得她首缩脖子，却把碗底喝得干干净净。
沈砚之坐在对面，看她额头上慢慢渗出汗珠，像颗颗碎钻，忽然想起樟木箱里的军功章——原来勇敢不是不疼，是疼的时候，还能想着要护的人。
夜里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
沈砚之被渴醒，走出房门时，看见周砚青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借着月光给她补白天被钉子刮破的裤脚。
她的动作笨拙，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认真，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
“别缝了，明天让我娘弄。”
沈砚之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快好了。”
周砚青头也没抬，针尖在布上穿梭，“你娘手巧，我缝得丑，你别嫌弃。”
月光落在她发顶，镀着层银辉。
沈砚之忽然觉得，这巷子里的时光，就像周砚青缝的针脚，看着歪歪扭扭，却一针一线，把两人的日子缝在了一起，密得拆不开。
窗外的老槐树在风里轻轻摇，槐花的香混着煤炉的暖，漫了满屋。
沈砚之知道，这样的夜晚，以后或许不会太多了。
但只要想起此刻的月光，想起姜汤的辣，想起这双笨拙却认真的手，他就觉得，无论以后相隔多远，总有什么东西，是风吹不散、雨打不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