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沉璧把最后两坛九制陈皮梅码上三轮车时,听见身后传来砖石剥落的簌簌声。
青灰色雨幕里,那道百年老墙像块浸水的桃酥,正簌簌往下掉渣。
她顾不得砸在背上的雨点子,赤脚冲进雨里抢救檐下的青花倒锥缸。
“当心!”男人低沉的喝止声混着泥腥气扑面而来。
徐沉璧怀里抱着半人高的腌缸,腾不出手抹眼前雨水。
青苔在她脚底打了个滑,腌缸擦着那人深灰色的工装裤就要坠地。
“啪”的一声,牛皮纸伞滚进积水里。
男人单膝跪地,硬是用膝盖垫住了下坠的缸沿。
徐沉璧闻到金丝楠木的冷香,那是他工具包里散落的木屑味道。
“林工?”巷口传来拆迁办王主任的喊声,“测绘仪架好了!”徐沉璧这才看清男人的脸。
他眉骨处有道寸长的旧疤,被雨水泡得发白,倒像腌梅子上的糖霜裂痕。
三日前在拆迁动员会上,这人坐在主席台最角落,面前名牌印着“古建修复顾问林檐声”。
“徐记梅铺?”林檐声的目光扫过她手腕内侧的梅形胎记,喉结动了动,“契约第三条,损坏文物要照价赔偿。”
徐沉璧刚要呛声,怀里的腌缸突然发出细碎的迸裂声。
去年霜降封坛的青梅挣破陶土,琥珀色的汁液顺着男人膝盖渗进青石板缝。
她眼睁睁看着那颗腌了三百天的梅子骨碌碌滚到拆迁公告栏下,在“古井巷改造项目”的红头文件上洇开一滩梅渍。
林檐声突然攥住她沾满糖霜的手腕。
“别碰公告栏。”
他指腹有层粗粝的老茧,磨得她腕间发烫,“当心电箱漏......”话没说完,老墙轰然坍了半截。
徐沉璧被他扯着往后退时,瞥见公告栏玻璃上的梅渍手印——五道指痕分明是孩童的手,却在暴雨冲刷下泛着铁锈红。
第二章:深夜修墙人徐沉璧数到第七十九块青砖时,瓦缸里的糯米浆刚好泛起鱼眼泡。
这是父亲生前教的法子:当修补墙体的灰浆开始吐气泡,就像腌梅子鼓胀到将破未破时,最适宜封堵缝隙。
她攥着祖传的铜柄灰刀蹲在危墙下,突然发现前日坍塌处竟生出层青茸茸的苔衣。
指尖抚过砖缝时沾到些黏糯的碎屑——分明是价比黄金的金丝楠木屑,混着上等白糯米浆的气味。
远处传来打更人沙哑的梆子声。
徐沉璧贴着潮湿的砖墙屏息,听见铁器刮过青砖的细响从墙后传来。
月光把男人的影子拓在墙面上,他修补砖缝的动作像在给垂危老人缝合伤口。
林檐声的工具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第三十六格里的灰浆勺还沾着前夜的梅渍。
徐沉璧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个锡制酒壶,往灰浆里倒了小半盏——是巷尾刘瘸子酿的八十年女儿红,上个月刚被她拿来腌过醉梅。
"林家小囡......"老年活动中心的老式唱片机突然卡顿,沪剧名伶的唱腔在"负心人"三字上劈了岔。
徐沉璧下意识攥紧灰刀,刀柄上缠着的青梅色发带扫过砖缝。
林檐声的后背猛然绷直。
他转身时带翻了灰浆桶,月光泼在他沾着白浆的指尖,像给死人涂的殓妆。
徐沉璧把绣着青梅的手帕往砖缝里塞,绢面还带着白日腌紫苏的酸涩气。
她故意让帕角被夜风卷到男人靴边,那上面用银线绣着的小篆"沉"字,正对着他工具包内侧的"檐"字暗纹发颤。
"这帕子......"林檐声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捂住右耳。
十年前爆炸案的幻听又来了——氢氧化钠腐蚀木板的滋滋声混着女孩的尖叫,像有人往他耳蜗里灌滚烫的梅汁。
徐沉璧看着他踉跄扶墙的手。
月光下那截手腕青筋暴起,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旧疤,与她脚踝上被氢氧化钠灼伤的痕迹如出一辙。
"林工也听《采梅谣》?"她突然抬高嗓门,惊起墙头打盹的野猫。
唱片机突然恢复转动,名伶正唱到"青梅犹酸莫摘取",尾音被夜风吹散在三十六口腌缸之间。
林檐声捡起手帕的动作像在捧碎瓷。
他掏出自来水笔想要写什么,墨汁却在绢面上晕成个模糊的"十"字——正是十年前事故发生的日期。
危墙突然簌簌落下几粒碎砖,露出夹层里半截褪色的红绳。
徐沉璧瞳孔骤缩,那是父亲火场遗物里烧焦的平安结样式。
第三章:泡饭契约徐沉璧在天井里筛第五遍梅子时,腌渍巷的雾还没散尽。
青石板上凝着层糖霜似的白露,倒像是谁把腌缸打翻在晨光里。
她盯着契约书第三条的朱砂批注,指甲在"每日卯时三刻"几个字上掐出月牙痕。
林家祖宅的门环响了三声。
林父的紫檀拐杖叩在青砖上,杖头镶的鎏金梅瓣正对着她腕间胎记。
"徐姑娘莫嫌早,"他抖开泛黄的宣纸契约,"檐声打小就这毛病,非辰时的腌梅泡饭不能安神。
"徐沉璧瞥见契约尾部的指印——那抹褪色的朱砂红,分明是父亲惯用的陈皮梅汁。
十年前爆炸案现场,消防员从父亲焦黑的指间撬出的,正是半张同款式的契纸。
"昨儿打碎的青花缸,抵得上徐记半年流水。
"林父的拐杖尖划过她手背,在盛泡饭的粗瓷碗沿敲出脆响,"还是说,徐姑娘想学令尊做第二个失信人?"腌青梅在滚粥里浮沉,徐沉璧盯着碗底那枚双鱼纹,突然想起昨夜危墙夹层里的红绳。
父亲火葬那日,骨灰盒上也缠着同样的三股辫平安结,烧焦的绳头还沾着糯米灰浆。
林宅后院的测绘仪突然发出蜂鸣。
徐沉璧跨过门槛时,正撞见林檐声在晨光里擦拭祖宅房梁。
他左手握着金丝楠木修复刀,右手无意识地在空中画圈——正是她幼年自创的《腌梅谣》手势。
"契约里可没说要在跟前看着吃。
"徐沉璧把泡饭墩在井台上。
晨雾凝在他睫毛,结成细小的糖霜。
林檐声的勺子突然停在半空。
徐沉璧这才发现他右耳塞着助听器,银灰色的外壳刻着道梅枝纹——与她母亲遗物盒上的鎏金梅簪如出一辙。
"咸了。
"他突然开口,喉结上沾着颗梅核,"比十年前那碗少放三粒盐。
"徐沉璧后脊窜起寒意。
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她确实施展浑身解数才凑齐腌梅的盐量。
正要反驳,测绘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
林檐声拽着她退后两步,房梁轰然坠下半截焦木。
断裂处露出密密麻麻的刻痕,深褐色的木纹里嵌着无数个"林"字——全是她父亲惯用的梅枝刻刀手法。
"这是......"徐沉璧抚过一道新月形刻痕。
父亲总说梅枝刻刀需斜削三十度角,这痕迹却呈诡异的四十五度,像是有人拼命想改掉什么。
老年活动中心的沪剧突然切了唱段:"青梅本是薄命物,偏要强留琥珀魂......"林檐声的修复刀当啷落地。
他弯腰去捡时,后颈那道疤正对着房梁刻痕,拼成个完整的残月。
第四章:褪色描红本白露过三巡,徐沉璧在天井里晒第九茬梅胚。
青石板上浮着层蜜色光晕,倒像是把腌了三十年的琥珀浆泼进了日头里。
她捻着梅尖的手突然打颤——林檐声昨夜烧毁的图纸灰烬中,露出半截泛黄的毛边纸。
"阿璧快来看!"隔壁阿婆抖开霉变的晒梅布,"这描红本上的字迹,倒像你家梅汁写的。
"徐沉璧看着宣纸间晕染的暗红。
那是种熟透的梅子色,掺着经年累月的井水腥气。
她突然想起父亲总在立夏夜抄录《梅品》,砚台里调的不是墨,是陈年梅卤。
"这'沉'字起笔太钝......"阿婆的银簪尖划过纸面,挑开粘连的页脚。
徐沉璧瞳孔骤缩——被烧穿的纸洞间,"璧"字最后一笔竟与"檐"字的宝盖头交颈缠绵。
老年活动中心的沪剧突然切了调门:"描红本里藏囡囡,错把仇家当情郎......"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徐沉璧抱着描红本冲进拆迁办板房时,正撞见林檐声在焚烧图纸。
火盆里腾起的青烟裹着金丝楠木香,熏得她腕间胎记发烫。
"这是父亲......"她话音未落,林檐声突然将整沓图纸摁进火中。
纸灰像群垂死的白蝶,纷纷落在她怀里的描红本上。
有个烧剩的"不"字正巧嵌在"永结同心"的誓言上。
徐沉璧突然嗅到铁锈味。
林檐声徒手从火盆抓出半张残页,焦黑的边缘粘着抹梅渍——正是他父亲签名时惯用的陈皮梅汁印鉴。
"小心!"拆迁办的铁门被狂风拍得哐当作响。
徐沉璧被气浪掀得后退两步,描红本里突然滑出张黑白相片——六岁的她蹲在危墙下,正给满脸是血的男孩喂腌梅汁。
暴雨冲塌了半条巷子。
徐沉璧在废墟里扒拉祖传的琉璃糖度计时,指尖突然触到块温热的木料。
那是林家祖宅的滴水瓦当,本该在修复图纸上的裂纹,此刻正狰狞地爬过她耳后旧疤。
瓦当背面用梅汁写着:丙戌年腊月初七。
正是十年前爆炸案发生的日子。
第五章:味觉陷阱徐沉璧在镜头前碾碎第七颗盐渍梅时,冰糖在陶臼里发出异常的脆响。
直播间弹幕突然激增,有人发现她错把粗盐罐摆在了糖霜的位置。
"这期的九制陈皮梅......"她强忍着喉间灼痛,将梅肉送进口中。
舌尖本该泛起的甘甜化作刀片般的涩,后槽牙咬到粒未化的盐晶——是去年中元节祭祖时特制的苦盐。
"主播味觉失灵了!"弹幕炸开锅的瞬间,林檐声踹开了梅铺的雕花木门。
他手里提着庆余堂的药包,党参须从油纸裂缝钻出来,正巧搭在女主播的"味觉挑战"横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