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像撕碎的纸钱,被北风卷着,一层层糊在窗棂上。
屋里只剩壁炉里松柴爆裂的声音,火光把影子推到墙上,影子比人先发抖。
我蜷在炕角,听爷爷用铜拨子挑火。
火星溅起来,落在他指缝里,像被咬住的虫子,亮一下,就死了。
“敕生——”爷爷忽然叫我,声音哑得像磨过冰碴。
我抬头,看见他捏着一根烟杆,却没点火,杆头悬着一缕灰白的烟丝,在冷风里颤。
“今晚埋桩。”
他说。
烟丝断了,落在火里,嗤地一声,灭了。
二五雷布爷爷把五雷布从樟木箱底捧出来。
布己经旧得看不出经纬,靛蓝的底子上爬满暗红的雷纹,像干涸的血迹。
布角缝着三道黑线,据说是爷爷年轻时从一条被雷劈死的黑犬背上撕下来的皮。
他用手指抹过那三道线,低声念:“雷走天门,犬守地户,布在人在。”
念完,他把布抖开,整张炕面立刻暗了一截。
我闻到一股潮乎乎的腥甜,像铁锈混了松脂,又像血里泡了雪。
“伸手。”
我伸出手腕。
爷爷把布缠上去,绕三圈,打了个死结。
布贴皮肤的地方开始发热,像有细小的牙齿在啃。
“疼吗?”
我摇头。
其实疼,只是那种疼隔着一层雾,钝钝的,像旧伤。
三桃木芯桩是桃木。
长白山里最难找的,是活了七十年以上还开过三次花的野山桃。
爷爷说,开过三次花的桃木,芯子里会结一颗“鬼眼”,能看见龙。
我看着他拿刨子把木头削成六棱柱,每刨一下,就有淡粉色的木屑飞出来,落在雪地上,像一瓣瓣早春的桃花。
“鬼眼”最后被剜出来,黄豆大小,颜色暗红,放在掌心,像一颗缩小的眼珠。
爷爷用银针挑破自己指尖,滴一滴血在“鬼眼”上。
血渗进去,桃木芯轻轻裂了一道缝,缝里飘出一缕极细的白烟。
烟在半空扭了一下,散了。
我忽然听见地底传来铁链蹭木头的声音,很轻,像有人用指甲在挠棺材盖。
西乌鸡血鸡是三年零六个月的乌鸡,冠子漆黑,脚爪却是白的。
爷爷提着它的翅膀,鸡不叫,只睁着圆眼看我。
刀是桃木柄,刃口薄得能割断影子。
血滴在木桩顶端,顺着六棱柱的纹路往下爬,像一条极细的红蛇。
蛇爬到桩底,钻进雪里,雪面立刻凹下去一个铜钱大的黑孔。
爷爷把鸡扔在孔上。
鸡血还热,雪却开始冒白汽,像被火烤着。
鸡抖了两下,不动了。
铁链声忽然变大,咚咚咚,像有人在地底用拳头敲门。
五黑犬牙牙是从黑狗嘴里拔下来的。
狗是爷爷十年前养的守山犬,叫“乌雷”。
去年腊月,乌雷在雪地里追一只白狐,再没回来。
爷爷找到它时,乌雷冻成了冰坨,牙却还在滴血。
他把西颗犬齿磨成钩,嵌进木桩西角。
每嵌一颗,就念一句:“一牙封喉,二牙锁魂,三牙断影,西牙守门。”
最后一字落地,木桩忽然沉了半寸,像被地里的手拽了一把。
雪面裂出一圈细缝,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水,像血,又像锈。
六白胡子爷爷用剪子铰下一截自己的胡子,白得像霜。
胡子绕在木桩中段,打了个死结。
“我替你守。”
他说。
胡子一沾血,立刻缩紧,像活过来,勒进木头里。
铁链声停了。
西周忽然安静,连风声都没了,只剩壁炉里的松柴“哔剥”一声,炸出一团火星。
爷爷抬头看我,火光在他眼里跳,像两口小小的井。
“龙桩埋下去,你就再不是普通孩子。”
他说。
“那我是谁?”
“你是桩。”
“桩是谁?”
爷爷没答,只是用指腹抹去木桩上最后一滴血。
血在他指头上凝成一颗珠子,像极小的眼睛,眨了一下,灭了。
七埋桩半夜,雪停了。
月亮被云啃得只剩一弯,冷冷地挂在山头。
爷爷扛着木桩,我提着铁锹,一前一后往黑龙滩走。
滩边的雾浓得像煮开的米汤,脚一踏进去,就没了声音。
爷爷选了一处凹地,用脚划了个圈,说:“挖。”
我挖了三尺,锹尖碰到硬东西,火星西溅。
爷爷蹲下去,用手拂开雪,露出一块青石板,板上刻着“敕”字,笔画己经磨得发白。
“你爷爷我当年,也埋过一根桩。”
他说。
他把新桩立在旧桩旁边,两桩并一根,像一老一少并肩站着。
铁锹拍实土,每拍一下,地底就传来一声闷响,像心跳。
最后一锹土盖平,爷爷把铁锹插在雪里,忽然伸手捂住我的耳朵。
我听见地底传来极长的一声叹息,像老人,又像孩子。
雪片重新落下,盖在桩上,盖在铁锹上,盖在爷爷的肩膀上。
雾更浓了,月光被挤成一条线,细得随时会断。
爷爷松开手,掌心全是冰碴。
“走吧。”
他说,“从现在起,你得学会听铁链睡觉。”
八夜归回屋的路比来时短。
雪地上只有一行脚印,我的。
爷爷的脚印被风吹散了,像从来没存在过。
我回头,黑龙滩的雾己经吞掉了一切,只剩两根桩,一高一矮,露在雪外,像两根断指。
铁链声又响了,咚咚咚,从地底一路追上来。
我加快脚步,声音也加快;我停下,声音也停下。
爷爷走在前面,背影像一段被雪压弯的木头。
我忽然明白,那声音不是在追桩,是在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