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草鞋踏上海,婚书碎寒门
那双磨得起了毛边的草鞋,踩在十六铺码头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微弱得几乎被周遭鼎沸的人声、尖锐的汽笛、还有力夫们沉重的号子彻底吞没。
他站定了,微微眯起眼。
眼前的世界,膨胀、喧嚣、光怪陆离,带着一种生铁和汽油混合的、硬邦邦的气味,粗暴地塞满了他的口鼻。
巨大的、涂着花花绿绿洋文的轮船像钢铁怪兽般趴伏在岸边,吐出和吞进黑压压的人潮。
远处,一片从未见过的、密密麻麻的高楼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有些窗户反射着阴郁的天光,像巨兽冷漠的眼睛。
这里就是上海?
师父临终前,用枯瘦的手指在地图上颤巍巍点出的那个墨点。
那个拴着他一纸婚书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那个用粗蓝布仔细裹着的包袱。
包袱动了动,发出几声不满的“咕咕”声,还带着温热的体温透过布料传到他胸口。
那是他的大公鸡,名叫“司晨”。
师父说过,公鸡血是纯阳之物,能破邪祟。
更重要的是,这鸡灵性十足,关键时刻,能指路,能报晓,是山里人出远门必不可少的活罗盘兼活闹钟。
“莫慌,莫慌,”张守拙低头,隔着布轻轻拍了拍,“上海滩,到喽。”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江水腥咸、煤烟呛人、还有隐约香水味的复杂空气涌入肺腑。
他迈开穿着草鞋的脚,汇入了码头汹涌的人流。
人们穿着他只在画片上见过的笔挺西装、闪亮的皮鞋、或是剪裁奇特的旗袍和高跟鞋,步履匆匆。
偶尔有人瞥见他这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褂子,还有脚上那双格格不入的草鞋,眼神里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奇、鄙夷,或是干脆视而不见的冷漠。
一个穿着洋裙、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与他擦肩而过,留下浓烈刺鼻的香水味和鲜红欲滴的嘴唇印记。
张守拙下意识地侧了侧头,耳根微微有些发热。
他小心翼翼地摸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条,上面是师父用蝇头小楷写下的地址:霞飞路,平安里,李家。
字迹有些模糊了,但笔画间的郑重,依然清晰可辨。
娃娃亲。
李晚晴。
这个名字,在他二十年的山居岁月里,像一颗遥远的、蒙着水汽的星星,代表着师父口中“责任”二字沉甸甸的分量。
“请问……”他拦住一个穿着体面长衫、提着皮箱像是读书人的中年男人,尽量让自己的口音显得不那么拗口,“霞飞路,平安里,怎么走?”
那男人停下脚步,扶了扶金丝眼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从草鞋到怀里的包袱,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霞飞路?”
他用带着沪腔的官话慢悠悠地说,“远得很喏。
坐电车吧。”
他指了指不远处叮当作响、冒着白气的绿色“怪物”,“乘二路电车,坐到静安寺下来,再问。”
说完,便不再理会,提着箱子快步汇入了人流。
张守拙看着那喷着白气、叮叮当当开过来的庞然大物,心里有些发怵。
他捏了捏口袋里师父给的、所剩无几的铜板,又看看自己这身行头,最终选择了迈开双腿。
草鞋踏过冰冷的水泥地,踏过喧嚣的柏油马路,踏过铺着彩色马赛克的法租界人行道。
他从清晨走到日头偏西。
怀里的“司晨”似乎也感到了这漫长跋涉的疲惫,咕咕声低了下去。
高楼大厦的阴影拉得老长,霓虹灯管开始次第点亮,红的、绿的、蓝的,把街道涂抹得如同光怪陆离的梦境。
橱窗里陈列着闪闪发光的洋货、价格贵得让他咋舌的旗袍、还有笑容僵硬的假人模特。
汽车的喇叭声尖锐刺耳,有轨电车铁轮摩擦轨道的声音单调而喧嚣。
他问了一次又一次路,得到的指引往往伴随着疑惑或嘲笑的目光。
汗水浸透了他的粗布褂子,粘在背上,又被风吹得冰凉。
脚底的水泡早就磨破了,每一步都带着细密的刺痛。
上海像一头硕大无朋又冷漠异常的怪兽,而他,只是误入其肠胃的一粒尘埃。
当疲惫几乎要压垮他的双腿时,他终于在一个弄堂口看到了那块斑驳的搪瓷门牌:平安里。
弄堂很深,两边是联排的石库门房子,红砖墙有些剥落,晾衣竿像蛛网般横七竖八地架在空中,挂满了衣物。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油香、劣质煤烟和一种拥挤人群聚居特有的复杂气息。
他找到门牌号,看着那扇刷着黑漆、带着铜环的木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首跳。
二十年的山风松涛,师父临终的嘱托,那纸泛黄的婚书……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这一刻。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用指节敲响了门环。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弄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皮肤白皙,眉毛修得细长,嘴唇涂着淡淡的胭脂,穿着一件簇新的、滚着精致花边的阴丹士林蓝旗袍。
她看到门口站着的人,那双描画过的眼睛先是疑惑地眨了眨,随即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张守拙沾满泥尘的草鞋,扫过他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粗布褂子,最后落在他怀里那个鼓鼓囊囊、还在微微蠕动的蓝布包袱上。
她眼中的疑惑迅速凝结,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一种……冰冷的审视。
“你找谁?”
女子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上海腔调的矜持,像敲打在薄冰上。
“请问,这里是李晚晴小姐家吗?”
张守拙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努力让自己的口音听起来清晰些。
女子的眉头蹙了起来,那审视的目光变得越发锐利,仿佛要穿透他身上每一寸尘土。
“我就是李晚晴。
你是……?”
她的尾音拖长,充满了不确定和隐约的排斥。
“我姓张,张守拙。”
他挺首了有些酸痛的脊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从皖南青牛山来。
我师父是青牛观张真人。
二十年前,李家老太爷,也就是李小姐的祖父,与我师父定下过一门亲事。”
他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
他一层层剥开油纸,露出里面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己经磨损泛黄的毛边纸。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双手捧着,递到门缝前。
纸上是两行熟悉的、苍劲有力的毛笔字:兹有青牛观张真人门下弟子张守拙,与李家李晚晴,经双方尊长议定,缔结良缘。
此证。
下面是两个鲜红的指印,以及师父和李家老太爷的签名。
空气仿佛凝固了。
弄堂里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留声机咿咿呀呀的歌声。
李晚晴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张泛黄的纸片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随即又涌上一股难堪的血红。
她猛地一把夺过那张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的视线再次扫过张守拙脚上的草鞋,他风尘仆仆的脸,他怀里那个还在发出轻微“咕咕”声的包袱……“荒唐!”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像碎玻璃划过,“什么年代了?
还娃娃亲?
还道士?”
她涂着丹蔻的手指几乎戳到张守拙的鼻尖,“你看看你!
你看看你这样子!
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
穿成这样,还抱只鸡?
跑到上海滩来找我?”
她急促地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我李晚晴是圣玛丽亚女中的毕业生!
我要嫁的人,是留过洋、穿西装、开汽车的体面人!
不是你这路……山里来的土包子!”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弄堂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
话音未落,她两只手猛地抓住那张承载着二十年时光的婚书,用力一扯!
“嗤啦——”清晰的撕裂声,像一道惊雷劈在张守拙耳边。
那张泛黄的纸在李晚晴涂着丹蔻的指甲下,***净利落地撕成了两半,再撕成西片……破碎的纸片像枯叶般从她手中飘落,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水门汀地上。
“拿着你的破纸,抱着你的瘟鸡,从哪来的滚回哪去!”
李晚晴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鄙夷,“我跟你,八竿子打不着!
少做白日梦了!”
她说完,像躲避瘟疫一般,猛地往后一退,“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黑漆大门。
沉重的门板撞击声在弄堂里久久回响,震得张守拙耳膜嗡嗡作响。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尊被遗忘在寒风中的泥塑。
目光低垂,看着地上那几片散落的、写着他名字和“缔结良缘”字样的碎纸。
寒风卷起纸片的一角,轻轻掀动了一下,又无力地落下。
怀里的“司晨”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不安地轻轻“咕”了一声,温热的气息透过布料传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长久以来维系着某种东西的、无形的绳索,在这一刻被粗暴地斩断。
绳索的另一端,是青牛山的云雾,是师父临终前浑浊却郑重的眼神,是二十年来对那个名字模糊的“责任”的想象。
现在,绳索断了,另一端空空荡荡。
他默默地弯下腰,动作有些迟滞。
粗糙的手指,带着山风磨砺出的厚茧,小心翼翼地,一片、两片……将地上所有的碎纸都捡了起来。
纸片很轻,沾了地上的灰尘。
他仔仔细细地将它们叠好,重新用那层油纸包好,放回贴胸的口袋里。
那点微弱的体温似乎还在。
弄堂的风,似乎更冷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门环在暮色中泛着冰冷的微光。
然后,他抱着他的蓝布包袱,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拖着那双磨破了底的草鞋,慢慢地走出了平安里。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下来的弄堂里显得格外孤寂。
去哪里?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