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源蹲在醉仙楼后巷的垃圾堆旁,竹片在泛着绿沫的馊水里搅得哗哗响,指尖冻得发僵。
他身上的粗布短褂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前襟沾着块亮闪闪的油渍 —— 那是今早给雅间擦桌子时蹭的,当时掌柜的眼珠子瞪得像铜铃,骂声差点掀翻后厨的顶。
“嘿,着了!”
竹片突然勾住个油纸包,半只酱肘子裹在里面,油香冲破馊臭的浊气钻进来,带着点淡淡的霉味,却在刘源鼻尖成了救命的香。
他飞快把油纸包揣进怀里,拍了拍鼓囊囊的衣襟,又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膝盖 —— 昨儿跟西街王二抢泔水桶,那小子抄起半块青砖就往他腿上砸,此刻青肿的地方还泛着紫,一按就疼得钻心。
前堂的吼声突然穿透后厨的蒸汽,像砂纸磨过铁皮:“刘源!
死哪去了?
楼上贵客的燕窝羹凉透了,想扣光你月钱是不是!”
“来了来了!”
刘源趿着前掌磨穿的布鞋往厨房蹿,脚趾头快露出来,跑起来 “啪嗒啪嗒” 响。
路过天井时,他赶紧缩着脖子贴墙根走 —— 上周打碎的那只青花碗,掌柜的还记在账上,说要从月钱里扣,那可是他省吃俭用半个月,才能买两斤糙米的嚼用。
厨房灶台里的火苗蹿得老高,舔着黑铁锅的底,大师傅颠勺的动作行云流水,油星子溅在亮堂的铜锅沿上,噼啪响得像爆豆。
见刘源进来,大师傅头也不抬,往托盘上搁了只白瓷碗,碗沿描着细巧的银纹:“雅间那两位是仙门来的贵人,上回王二就因多瞅了两眼,被人用银筷穿透掌心钉在柱子上,嚎了半个时辰才拔下来,你小子机灵点。”
刘源嘿嘿笑,露出两排沾着灰的白牙:“放心,我眼神不好,只看碗底不看人脸,保证惹不着事。”
端着燕窝羹上二楼,雅间的门虚掩着,风从缝里钻出来,裹着股清冽的香 —— 不是胭脂铺里甜得发腻的水粉味,倒像雨后后山竹林的露水,混着点松针的淡苦,沾在鼻尖上,连青石镇的油烟气都淡了些。
他刚要抬手敲门,里面的说话声就飘了出来,脆生生的,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玉珠撞着瓷盘。
“师姐,金光圣教的‘九曜星罗阵’,真像师父说的那么神?”
是个娇俏的女声,带着点没褪尽的稚气。
“当年魔教十万教徒围昆仑,阵开时漫天星斗坠地,七日之后,满山只剩焦炭与骸骨。”
另一个声音清冷些,像浸了雪水,却透着股压人的威严,“只是…… 启动阵法需以精血为引,代价太大,不到万不得己不能用。”
“可师姐你的寒毒……嘘 ——”刘源心里一咯噔,脚像钉在原地,正想悄悄溜走,门 “吱呀” 一声开了。
门口立着两个白衣女子,衣摆绣着银线云纹,风一吹,裙摆飘起来,像两片落在凡间的云。
腰间的玉带束着纤腰,发间珍珠耳坠随着呼吸轻轻晃。
年长些的姑娘十七八岁,眉峰斜挑如远山,眼尾凝着层薄冰,哪怕只是站着,也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年幼的十西五岁,圆脸杏眼,嘴角还挂着点婴儿肥,好奇地盯着刘源,像看巷口笼子里蹦跶的小雀。
刘源的脸 “腾” 地红了,托盘差点脱手,滚烫的燕窝羹晃出几滴,溅在手背上,他都没知觉。
他这才看清,人家的白裙竟比醉仙楼最干净的桌布还亮,鞋尖绣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着光,衬得自己脚上的破布鞋 —— 沾着泥点,鞋帮磨得发毛 —— 活像两只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灰老鼠。
“偷听够了?”
年长女子开口,声音比冰棱还凉,每一个字都砸在刘源心上,让他后颈发僵。
“没、没有!”
刘源舌头打了结,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磨出洞的裤脚,“我刚到,刚要敲门…… 真没偷听!”
“那你怀里揣着什么?”
年幼的姑娘指着他的衣襟,眼睛亮得像浸了蜜的葡萄,“是给我们的添头吗?
闻着好香呀。”
刘源这才想起那半只酱肘子,脸涨得更红,手忙脚乱地按住衣襟,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我自己的…… 不是给客人的……自己的?”
圆脸姑娘 “噗嗤” 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银铃似的笑声撞在窗纸上,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在酒楼后厨藏私货,你们掌柜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你赶出去呀?”
他正想辩解,年长女子却侧身让开,冰寒的眼神软了些:“进来吧,别堵在门口。”
雅间里的陈设透着讲究,八仙桌上铺着暗纹锦布,摆着几碟精致小菜 —— 水晶虾饺透着粉,翡翠青菜还带着水汽,却没动过几筷子,显然不是为填肚子来的。
刘源把燕窝羹轻轻搁在桌边,头埋得更低,眼观鼻鼻观心,只想赶紧退出去,离这神仙似的地方远点。
“你刚才听见多少?”
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刘源的后背瞬间绷紧。
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瞒不住 —— 这两位姑娘看着就不是普通人,说不定早听出他在门外了。
索性心一横,实话实说:“就、就听见‘金光圣教’,还有什么‘九曜星罗阵’…… 别的没听清!”
“你知道金光圣教?”
圆脸姑娘往前探了探身子,珍珠耳坠晃得人眼花,语气里满是好奇。
“不、不知道,” 刘源挠了挠头,脸上的红还没褪,“听着像西街猛虎帮那样的帮派?
都是能打架的?”
年长女子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圆脸姑娘却笑得前仰后合,手都拍在了桌子上:“猛虎帮?
差远啦!
金光圣教是顶厉害的仙门大派,住的是昆仑山上的玉楼金殿,喝的是千年琼浆玉液,门下弟子还能飞天遁地呢!”
“飞天遁地?”
刘源的眼睛突然亮了,像黑夜里点了盏灯 —— 说书先生讲的神仙故事里,那些踩着云彩、挥着剑的仙人,竟真的站在眼前,“那、那你们会飞吗?
像故事里那样,一跺脚就能上房顶?”
“略懂些皮毛罢了。”
圆脸姑娘刚要再说,就被年长女子瞪了一眼,顿时闭了嘴,只偷偷冲刘源吐了吐舌头,像个闯了祸的小丫头。
年长女子看向他,眼神里的冰意散了些,像初春化了点的雪:“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出去吧。”
刘源如蒙大赦,转身就往门外走,刚跨出一步,怀里的酱肘子 “啪嗒” 掉在青砖地上,油纸破了个口,酱色的肉露出来,沾了点灰。
他心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赶紧蹲下去捡,用袖子仔细擦了擦肉上的泥,又紧紧揣回怀里 —— 这可是给胡伯的晚餐,他自己都舍不得咬一口。
回到后厨,大师傅见他魂不守舍,手里的锅铲在灶台上 “当” 地敲了一声:“魂被勾走了?
我跟你说,那两位是天上的仙人,不是咱们这泥地里刨食的人能惦记的,趁早死了心。”
刘源 “嗯” 了一声,手里的抹布却擦错了灶台。
他心里像被风吹过的草地,乱糟糟地长了满 —— 老胡总说 “咱们凡人就该守着一亩三分地,认命最安稳”,可他看着那两位姑娘白衣胜雪的模样,闻着那股清清爽爽的仙气,突然觉得,他不想认命。
入夜后,刘源揣着酱肘子往胡记面馆走。
青石镇的巷子里没了白日的热闹,只有几盏油灯的光从窗户里漏出来,昏昏黄黄的。
老胡正坐在面馆里的小桌边补袜子,线头在布满老茧的指间绕来绕去,好几次都从针眼里滑出去。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像罩了层薄纱,让他的影子看起来格外单薄。
“胡伯,您看我带啥了!”
刘源凑过去,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油香顿时飘满了小面馆。
老胡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亮了亮,随即又像被泼了冷水似的沉下去,眉头皱成了疙瘩:“又从酒楼里拿的?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做人要本分,别干这偷摸的事,要是被掌柜的发现了……不是偷的!
是客人剩下的,扔了可惜!”
刘源赶紧打断他,眼睛里还闪着白天的光,“胡伯,我今天见着仙门的姑娘了!
穿的白衣比雪还白,说是什么金光圣教的,能飞天遁地呢!
她们还能用筷子钉人,可厉害了!”
老胡捏着针线的手猛地顿了顿,线头 “啪嗒” 掉在桌上。
他盯着油灯里跳动的火苗,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小源,仙门不是咱们这种凡人能沾的。
好好在酒楼干活,攒点钱,以后娶个媳妇,守着日子过,比啥都强。”
刘源没说话,默默捡起桌上的线头,帮老胡穿进针眼里。
他知道老胡是为他好,可那两位姑娘的模样、那股清冽的仙气,像根小钩子似的,勾着他的心,怎么也忘不掉。
第二天一早,刘源特意提前半个时辰到醉仙楼,磨磨蹭蹭地在门口晃,想再看看那两位仙门姑娘。
可掌柜的却说,她们天不亮就结了账,往东边走了。
他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连擦桌子都没了劲。
正失落着,门口突然来了个道士 —— 青布道袍洗得发白,腰间挂着个破葫芦,葫芦口还沾着点酒渍,手里的罗盘转得 “哗哗” 响。
他一进门就拍着桌子喊:“掌柜的!
上好酒!
要最烈的!”
刘源心里突然一动 —— 道士总该知道仙门的事吧?
他赶紧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拽了拽道士的道袍角:“道长,您…… 您知道金光圣教吗?”
道士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个笑,露出两颗黄牙:“咋?
小子,想修仙?”
见刘源使劲点头,他把手里的罗盘往桌上一放,推到刘源面前,“来,握住,要是有修仙的根骨,这指针就能转。”
刘源赶紧双手攥住罗盘,指节都捏得发白,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盯着罗盘中心的指针,心里怦怦首跳,可那指针像被焊死了似的,纹丝不动,连晃都没晃一下。
“凡根。”
道士摇了摇头,拿起葫芦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修仙没缘法,别瞎琢磨了,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刘源站在原地,心里像被人掏空了一块,浑浑噩噩地往后厨走,连掌柜的喊他擦桌子都没听见。
刚走到后厨门口,前堂的喧哗声突然像炸了锅似的,惊得他回了神。
他跑出去一看,只见猛虎帮的几个壮汉正围着张老头的药铺摊子 —— 张老头的药筐被踹翻了,药草撒了一地,青的柴胡、黄的当归、褐色的甘草,混着泥被踩得稀烂。
张老头抱着头蹲在地上,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哭得老泪纵横,肩膀一抽一抽的,看着格外可怜。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为首的壮汉唾沫横飞,脚还重重踩在张老头的背上,“欠了虎爷的钱,还想赖?
今天不还,就拆了你这破摊子,打断你的腿!”
刘源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他指尖发麻。
他见过猛虎帮的狠 —— 前阵子西街的李屠户就是因为没交保护费,被他们打断了腿,躺了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可张老头不一样,他平时总偷偷塞刘源糖吃,冬天还给他煮过姜汤,他不能不管。
刘源咬了咬牙,刚要冲上去,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外传来,像冰珠落进玉盘,一下子压过了所有喧闹:“住手。”
他猛地抬头,只见晨光里立着两个白衣身影 —— 衣摆上的银线云纹在阳光下闪着光,发间的珍珠耳坠轻轻晃动,正是昨天那两位仙门姑娘!
猛虎帮的壮汉们回头一看,见是两个姑娘,顿时嗤笑起来:“哪来的小娘们,敢管虎爷的事?
赶紧滚,不然连你们一起收拾!”
话音还没落地,一道白光突然闪过,快得让人看不清。
那为首的壮汉 “嗷” 地叫了一声,捂着胳膊倒在地上,手里的钢刀 “哐当” 掉在地上,胳膊上一道血痕正渗着血,疼得他满地打滚。
其他几个壮汉刚拔出刀,年幼的姑娘就从袖里甩出几根银筷,“咻咻” 几声,银筷像长了眼睛似的,首接穿透他们的手腕,钉在了旁边的墙上。
几人疼得嗷嗷首叫,手里的刀也掉了,想拔筷子又不敢,只能龇牙咧嘴地跳,活像被烫到的猴子。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连哭着的张老头都忘了哭,睁大眼睛看着。
刘源也张大了嘴,心里怦怦首跳 —— 原来说书先生说的神仙打架,真的是这样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还要耀眼。
年长的姑娘走到张老头面前,声音缓和了些,像化了的雪水:“起来吧,带我去看看你儿子。”
张老头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抹了把眼泪,赶紧在前头引路,脚步都有些发颤。
刘源看着她们的背影,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 —— 老胡总说,机缘这东西,可遇不可求。
他觉得,自己的机缘,说不定就藏在张老头的药铺里,藏在这两位仙门姑娘的身后。
他没多想,拔腿就跟了上去,破旧的布鞋踩在满地药草上,却觉得脚步比往常轻快了许多。
至于那远在昆仑之巅的金光圣教,此刻还不知道,青石镇醉仙楼的一个小杂役,正揣着满肚子的热望,跌跌撞撞地,要闯进他们那片云雾缭绕的仙门世界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