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油锅睁眼
“咳咳!
咳——呕!”
他佝偻着腰,趴在油腻腻的折叠桌前,咳得撕心裂肺,五脏六腑都要被这股粗粝辛辣的气息给掏出来。
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扯动着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三十二层楼高的冷风穿胸而过的剧痛。
那虚无的坠落感如此真实,水泥地的坚硬冰冷似乎还印刻在每一寸灵魂上,碾碎了他曾经的财富、尊严,以及最卑微的信任。
“哎哟,小伙子!
睡懵了不是?
头一回见被自个儿摊子的油烟呛成这样的!”
一个粗嘎、带着浓重烟火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善意的嘲笑。
一只粗糙、沾满面粉和油渍的手伸过来,拍了拍他剧烈起伏的后背。
陈铮猛地抬头。
模糊的视野像是蒙着一层血翳,被激烈的咳嗽逼出的生理性泪水糊了满脸。
他用力眨掉泪水,眼前的景象如同褪色的老照片被重新显影,一点点变得清晰。
头顶是油腻熏黑的塑料棚,被两盏白炽灯照得亮如白昼,灯上缠着厚厚的蛛网。
西周是鼎沸的人声,食物在高温下滋啦作响,劣质音响放着刺耳的流行歌,还有塑料凳子在地上拖动的尖锐摩擦声,汇成一片俗世闹市独有的嗡鸣。
空气里挤满了廉价香油、臭豆腐、汗水和劣质香料混合的浓烈气味,闷得人喘不过气。
面前是一口厚重的黑铁大锅,炉火正旺,滚烫的油脂在锅里嘶叫跳跃,白烟蒸腾而起。
一只干枯苍老、却异常有力的手握着铲子,灵巧地拨弄着一个正在滋滋作响的煎饼,焦黄的边沿泛着诱人的光泽。
拍他背的正是这双手的主人——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工装、围着己经看不出原色油污围裙的老人。
老人腰微微佝偻,左腿有些跛,踏地时肩膀总是不自然地沉一下。
他脸上沟壑纵横,唯独那双眼睛,在油烟里眯着,却依旧带着看透世情后的豁达与温度。
他看着狼狈不堪的陈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回魂儿啦?
给,趁热吃个饼,压压惊!”
话音未落,那夹着金黄煎饼的一次性纸盘子就塞到了陈铮眼前。
饼刚出锅,热腾腾地散发着谷物焦香,驱散了一点盘踞在胸口的寒意。
陈铮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饼,又茫然地抬起自己的手。
骨节分明,依旧带着力量感,却没有了长期握笔和处理文件留下的薄茧,皮肤也没有前世纵情声色后难以遮掩的松弛。
他用力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等等!
他摊开手掌,里面紧紧攥着一张纸。
是一张纸币。
十元。
皱巴巴,边角被揉得发黑,浸透着可疑的深褐色油污,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汗酸味,像一块刚从垃圾桶深处刨出来的抹布。
这绝不是他习惯触碰的崭新支票或是带有独特韧性的美金。
前世那个冰冷的雨夜,他被逼上天台,无路可逃。
风声凄厉如鬼哭,灌满了他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
下面,是林晚晴那张涂着精致妆容、在昏黄雨幕中依然美丽的脸,像一副冰冷的油画。
她依偎在赵世轩——那个他视作手足兄弟的“兄弟”——怀里,用一种混杂着嘲弄、憎恨、兴奋,最终凝聚成极致的、纯粹的厌恶眼神,仰视着他,红唇开合,那声音像淬了冰的毒针,穿透呼啸的风雨,狠狠扎进他耳中:“跳啊!
陈铮!
你这个没用的蠢货!
早该死了!
活着就是浪费空气!
跳!”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麻木了他所有的感知,只剩下那句“蠢货”在耳膜里轰鸣。
绝望与愤怒如同地狱烈火焚心灼骨。
他纵身一跃,下坠的风声是这个世界最后的喧嚣。
意识剥离的最后瞬间,他手里死死攥着的,是那张巨额支票——林晚晴和赵世轩联手做空公司、转移资产,让他签下的、如同催命符般的最后交易凭据!
就在那飞速下坠、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绝望时刻,他似乎感觉到手中这张冰冷坚硬的票据……它腐烂了?
像握着一块肮脏发霉的抹布?
一种奇异的、令人作呕的触感?
砰!
哗啦——!
巨大的碰撞声将陈铮猛地从血腥回忆的泥沼中拽回现实。
离他小摊几步远的烧烤摊前,两个酒气熏天的青年不知为何争执起来,推搡间撞翻了邻桌堆放的啤酒瓶。
玻璃瓶瞬间摔得粉碎,琥珀色的液体混杂着玻璃碴子泼洒开来。
其中一个赤膊上身、脖子挂着大金链的青年顿时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梗着脖子就要挥拳。
“吵吵啥!
摔坏了赔钱!”
粗豪的老板吼了一嗓子,声如洪钟,带着一股常年在此讨生活的彪悍气势。
油腻的冲突,廉价的怒火,仿佛隔着前世今生遥遥传来。
混乱中,陈铮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老周那顶油腻污黑的塑料棚檐,定格在棚柱边缘高高悬挂的那台破旧小电视上。
那是个十几寸的老式显像管电视,屏幕布满雪花,声音嘶哑失真。
画面闪动间,一个盛大场景正在播放:炫目的聚光灯下,衣香鬓影,奢华水晶吊灯折射出千万点迷离的光。
背景是巨大的、用白玫瑰堆砌成的Logo——“晚晴慈善基金会”。
主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背景音乐是轻柔而高雅的钢琴曲:“……为表彰……基金会……卓越贡献……理事长林晚晴女士……于今晚举行盛大答谢晚宴……各界名流……”镜头一晃,聚焦到舞台中央的女人身上。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世间嘈杂尽数消退,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沉重轰鸣。
林晚晴!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纯白色及地晚礼服,宛如圣洁的天鹅。
长发挽成一个精致的发髻,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上面点缀着一串熠熠生辉的钻石项链。
站在聚光灯下,她容光焕发,姿态优雅得体,正握着话筒,对着台下众多镜头和社会名流,展露着无可挑剔的、温柔中带着矜持的微笑。
“感谢诸位……”声音通过破烂的电视喇叭传出,滋滋啦啦,像磨砂纸在打磨陈铮的耳膜。
这张脸!
曾让他无比迷恋,视若珍宝;他曾以为那是港湾,是最后可栖息的暖巢。
此刻,每一根精心描绘的线条,每一个标准的微笑弧度,都像冰冷的手术刀,狠狠刮擦着他伤痕累累的神经。
就是这个女人!
在他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帝国崩塌之际,将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撕碎!
就是她,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把他亲手推向深渊!
在他纵身跃下,生命急速燃烧殆尽前的最后一瞥中,那抹唇边的冷笑清晰地刻进了他的骨髓!
“***!”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的诅咒,从陈铮齿缝里狠狠挤出。
胸腔深处翻涌的腥甜几乎冲破喉咙。
他手中的煎饼被他无意识捏得变形,金黄的蛋皮破裂,油汁浸透了纸盘。
捏着那张霉烂十元纸币的手,指节凸起,青筋根根虬结,像要生生将这霉变的耻辱撕碎!
下一秒,愤怒的火焰在血管里灼烧,一个清晰至极的意识却像冰水兜头浇下——答谢晚宴!
时间!
他的目光如同猎鹰,死死锁定在电视屏幕下方的滚动的红色字幕上。
那行闪烁着的文字字体粗大却因为信号不良而闪烁跳动着:20XX年X月X日 现场首播 晚晴慈善基金年度答谢晚宴20XX年X月X日!
10月21日!
这个日期……这个日期!!
二十年前!
他落魄至极、推着一辆破三轮车,在这条肮脏喧嚣的南城夜市苦苦挣扎,摆卖小吃的起点!
就在这个日子!
就在今天!
他记得那个寒风初起的夜晚,他啃着冷硬的馒头,看着商场橱窗里关于温哥华房产泡沫破碎、部分区域房价腰斩的新闻报道,一个模糊的念头曾经划过脑海,却被现实的冰冷迅速扑灭……那时,他身无分文,房租都欠了两个月!
时间!
他回到了……十年前!!!
心脏剧烈收缩,随后是炸裂般的狂跳!
每一次心跳都挤压着肺叶,带来一阵窒息。
震惊、迷茫、虚幻感如同滔天巨浪将他淹没,又迅速被一股更猛烈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滔天恨意所取代!
那恨意像沉积万年的火山岩浆,终于找到了喷薄的出口!
冰冷的前世、坠落的绝望、妻子的狞笑、兄弟的背叛……所有的碎片轰然砸下!
“哎呀妈呀!”
一声短促的惊叫在咫尺响起。
滋滋——!
几滴滚烫的油珠从那口沸腾的黑铁大锅里猛地飞溅而出,精准无比地烫在陈铮因极度震惊和仇恨而无意识伸向电视的手背上。
剧烈的灼痛感瞬间蔓延开来!
“嘶——”痛楚如同尖锐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他混沌的思绪!
这痛如此真实!
如此炽热!
与他灵魂里翻滚的冰冷恨意形成了狰狞的对比。
它撕开了虚幻的纱幕,将那冰冷的“过去”与滚烫的“现在”强行焊接在了一起。
他猛地缩回手,低头看着手背上迅速泛起的几个小泡,眼神从极致的暴怒与狂乱,骤然沉淀下来。
翻涌的情绪并未平息,反而在眼瞳深处凝成了某种更加骇人的东西——一种冰冷的、淬了毒血的、沉淀了所有杀意与算计的绝对清醒!
那不再是迷茫的怒火,而是来自地狱的凝视!
是恶龙磨砺爪牙时的死寂!
是猎手锁定猎物后,将一切生命脉动都化作致命一击前奏的冰寒准备!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周围嘈杂的市声再次涌入耳朵,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
他的目光掠过惊愕的老周,掠过吵闹的食客,掠过那油渍斑斑的破电视屏幕——上面,林晚晴还在用那把曾对他温柔低语的嗓子,优雅地感谢着各界来宾,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属于完美慈善家的悲悯微笑。
“哈……”一声极其短促、几乎听不见的冷笑从陈铮鼻腔里溢出。
这微不可闻的声音里蕴含着能冻结血液的寒意。
他不再看那屏幕。
他低头,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无视着手背上***辣的刺痛,更无视了那张几乎被他捏烂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煎饼。
他将那张浸透了汗水、油污、霉斑和前世所有血泪屈辱的十元纸币——这张他从地狱边缘带回来的、卑微如草芥般的“启动资金”——用力地、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在油垢厚重的桌面上压平。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手指翻飞,十指间竟透露出一种久违的、属于商业巨鳄处理数十亿级合同时的精准与从容。
几个折叠之后,一张略显脏污却异常方整、棱角分明的“方胜”,出现在了那布满油腻纹理的旧桌板上。
没有再看一眼那个还在播放着林晚晴“辉煌成就”的破电视。
陈铮俯身,伸手探到摊车下那只敞口的大酱料桶旁。
桶壁上挂满了棕褐色的酱泥,散发出浓郁的咸香。
他摸索着,手指触到桶壁与车板接合处一道深深的油垢裂缝,毫不犹豫地将这枚霉变的“方胜”,深深地、用力地塞了进去。
纸币的边角蹭到了厚厚的酱泥。
咚。
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彻底消失在那浓稠黏腻的酱泥里。
这声闷响,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带着前世所有的不甘与血泪,投入了这片油污水域,沉向最深最暗的深处。
它消失的地方,残留的油垢里,一小截生了锈的硬币边缘微微显露出来,发出一点黯淡的、属于旧日金属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