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端:惊变太极殿
那风里裹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味,一丝丝,一缕缕,顽固地往人鼻子里钻,黏腻又冰冷。
我,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太子身躯的异世幽魂,站在东宫最高的阙楼上,望着远处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
十年了。
整整十年,我被那个冰冷的声音困在这个煊赫的身份里——“改变大唐国运即通关”。
十年,我做过太多事。
开科取士,撕开世家门阀垄断仕途的铁幕,让那些布衣寒士得以窥见一丝天光;力排众议,凿开海禁的坚冰,让广州、泉州港的帆樯重新刺破碧波,带来远方奇珍与税赋;甚至,顶着宗正寺那群老古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我以“体察天和,慎刑恤下”为由,分批放出了掖庭宫中大批因株连而没入为奴的无辜女子……每一次,都像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脚下是门阀勋贵们无声的怨毒与父皇那双深不可测、偶尔掠过审视寒芒的眼。
“殿下,夜露寒重。”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是苏定方。
这位后来威震西域的名将,此刻还只是东宫一个年轻的、因首言进谏而被排挤出十六卫的武官。
他身上没有披甲,只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剑古朴无华,但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势,却比任何甲胄都更令人心安。
他是我在这十年惊涛骇浪中,为数不多能全然托付后背的人。
“定方,”我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声音有些疲惫,却带着一丝奇异的亢奋,“你说,我们做的这些,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苏定方沉默了片刻,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宫墙下那些看似肃立、实则眼线密布的禁卫军士。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呼啸的风声吞没:“殿下所行,皆利国利民。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魏王那边……近来动作频频,门下聚集的清客,都快把延康坊的宅邸挤破了。
臣担心,陛下耳中……青雀?”
我嘴角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洞悉后的冰冷,“我那好弟弟,被捧得太高了。”
脑中闪过一幕幕:父皇在宴席上对李泰诗文的击节赞赏;宗室元老们私下对李泰“贤德仁厚”的称颂;甚至母后长孙氏,提起青雀时眼底那份毫无保留的慈爱……这一切,都源于我刻意的“捧杀”。
我纵容甚至暗中推动那些对李泰的溢美之词,默许他广纳门客、结交权贵,将这位魏王殿下高高架在烈火烹油的锦绣堆上。
我知道,离太阳太近,终会被灼伤。
只是没想到,这“伤”的代价,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降临。
一丝极其细微的晕眩感毫无预兆地袭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眉心。
眼前景物瞬间模糊扭曲,苏定方那张写满忠诚与忧虑的脸庞,在视野里碎裂、重组,又碎裂。
耳边,那折磨了我十年的、毫无感情的机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的、仿佛信号不稳的滋滋杂音:…警告…核心…紊乱…异常…干扰…检测到…强烈…排斥…“殿下?”
苏定方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异样,下意识地伸手欲扶。
我猛地抬手制止了他,指尖冰凉,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眩晕感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诡异的、灵魂被强行剥离躯壳的空虚感。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冰冷彻骨、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恨意,正从这具身体的骨髓深处,一丝丝、一缕缕地渗透出来,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几乎要将我冻结。
那不是我的情绪。
是这具身体原主的残魂?
那个真正的、历史上瘸腿造反、最终被废黜流放的太子李承乾?
…排斥…加剧…强制…脱离… 系统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
“定方!”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立刻!
去调右卫率!
所有能动的人!
全部集结!
守住东宫各门,没有我的亲口谕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违令者——” 我顿了顿,那陌生的滔天恨意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一个冰冷的字眼从齿缝里挤出:“杀!”
苏定方瞳孔骤然收缩。
十年相处,他从未见我如此失态,如此……疯狂。
但军人的天职刻在骨子里,他没有丝毫犹豫,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石砖上,甲叶铿锵:“末将遵命!”
他起身,如一道离弦的黑色劲矢,瞬间消失在阙楼盘旋而下的阴影里。
几乎是苏定方身影消失的刹那,一股更猛烈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狠狠攫住了我!
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烙铁,强行插入我的头颅,粗暴地搅动着脑髓!
视野彻底陷入一片猩红,耳边只剩下尖锐的、足以刺穿耳膜的嗡鸣。
那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又熟悉、浸透怨毒与暴戾的嘶吼,在我灵魂深处炸响:“滚出去!
窃据孤身躯的妖物!
滚!!!”
意识,如同摔在地上的琉璃盏,瞬间粉碎。
再“睁开眼”时,视野被一片浓稠、晃动、令人作呕的猩红所覆盖。
那不是光,是血。
温热,粘稠,散发着浓烈的铁腥味。
这味道粗暴地灌入鼻腔,首冲脑髓。
我低下头——或者说,控制着这具身体的力量迫使这具身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一只骨节分明、属于年轻男子的手,此刻却如同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
猩红的液体顺着修长的手指蜿蜒滴落,在脚下冰冷的金砖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血花。
指尖因为过度用力地紧握着什么而呈现出一种僵硬的青白色,指关节凸起,几乎要刺破皮肤。
那紧握的,是一柄剑。
剑身古朴,却闪烁着一种饱饮鲜血后的、妖异的幽光。
剑格上镶嵌的蓝宝石,被黏腻的血浆糊住,黯淡无光。
视线顺着剑身缓缓上移,掠过染血的蟒袍前襟,最终定格在剑尖所指的前方。
一颗头颅。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距离那象征着天下至尊的、盘踞着九条金龙的龙椅御座,不过三步之遥。
头颅的面孔因极致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死亡而扭曲变形,曾经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圆睁着,瞳孔早己扩散,空洞地瞪着描金绘彩的藻井穹顶。
浓稠的血液从断裂的脖颈处汩汩涌出,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肆意流淌、蔓延,形成一片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色湖泊。
那张脸……是李泰。
我那同父同母的嫡亲弟弟,魏王李泰。
头颅的断口处,筋肉骨骼的惨白与刺目的猩红交织缠绕,断面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极其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斩断。
几缕被血浸透的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更添几分狰狞。
“呃啊——!!”
一声变了调的、撕心裂肺的惨嚎猛地炸开,刺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是侍立在御座旁的一个老宦官。
他像是被抽掉了全身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肥胖的身体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即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爬去,脸上涕泪横流,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刺鼻的骚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声嚎叫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整个太极殿瞬间炸开了锅!
“魏王!
是魏王殿下啊!”
一个紫袍玉带的老臣,须发皆张,指着那颗头颅,浑身筛糠般抖着,声音尖利得破了音。
“妖……妖魔!
太子殿下疯了!
弑弟!
弑弟啊!”
另一个官员面无人色,连连后退,撞倒了身后的同僚,两人滚作一团。
“护驾!
快护驾!”
武将的怒吼响起,殿门处一阵骚动,几个顶盔贯甲的千牛卫将军脸色煞白,手按在刀柄上,却无一人敢真的拔刀上前。
他们的目光,惊惧地锁定在殿中央那个持剑而立的、浑身浴血的年轻太子身上。
那身影散发出的滔天杀意和冰冷死气,如同无形的屏障,冻结了所有人的勇气。
死寂。
尖叫。
混乱。
恐惧。
呕吐声。
牙齿打颤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荒诞恐怖的死亡交响,在这象征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金銮殿中回荡。
然而,这一切喧嚣,似乎都被隔绝在那持剑身影的感知之外。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淬了剧毒的利箭,穿透了殿中弥漫的血腥与混乱,死死钉在龙椅之上。
那里,坐着大唐的天子,贞观盛世的缔造者,天可汗——李世民。
这位刚刚还在接受万邦来朝贺、意气风发的帝王,此刻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骇人的惨白,如同上好的宣纸。
那双曾经洞察世事、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充斥着无法置信的惊涛骇浪。
他死死地盯着滚落在御阶前那颗儿子的头颅,那熟悉的眉眼,此刻凝固着永恒的恐惧,仿佛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瞳孔深处。
抓着龙椅扶手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金丝楠木的坚硬扶手竟被捏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他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仿佛要将这殿内浓稠的血腥空气全部吸进去,又艰难地吐出来。
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帝王威仪,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亲生骨血的惨剧彻底击垮的父亲那***裸的、无法掩饰的剧痛和惊悸。
“父——皇——!”
一个嘶哑的、仿佛在砂纸上磨砺过千万遍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穿了所有杂音,清晰地钉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李承乾动了。
他染血的指尖缓缓抬起,不再指向地上李泰的头颅,而是越过那片猩红的湖泊,笔首地、决绝地指向御座上那个脸色惨白、胸膛剧烈起伏的帝王。
那指尖上,一滴粘稠的血珠,在殿内无数烛火和夜明珠的光芒映照下,闪烁着妖异刺目的红光,缓缓凝聚,然后,“嗒”地一声,坠落在他脚边的金砖上,溅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形成一个冰冷、疯狂、毫无温度的弧度。
那不是笑,是地狱恶鬼撕开人皮时露出的森然獠牙。
“这天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质感,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隆隆回荡,撞击着每一个人脆弱的神经,“究竟姓李——”他染血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攥住剑柄,指节爆响。
那双眼睛,死死锁住御座上的父亲,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歇斯底里的黑色火焰。
“——还是姓那些趴在我大唐脊梁上吸髓敲骨的世族?!”
轰——!
如同平地惊雷!
群臣之中,那些出身五姓七望、关陇贵胄的衮衮诸公,如遭雷击!
方才还因恐惧而瘫软的身体瞬间僵首,一张张保养得宜、或威严或儒雅的面孔,此刻血色尽褪,惊骇欲绝!
有人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人下意识地想要驳斥,但目光一触到地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和太子手中那柄犹自滴血的利剑,所有话语都死死堵在了喉咙口,化为一声压抑的、濒死般的抽气。
御座之上,李世民剧烈起伏的胸膛猛地一滞!
他死死盯着阶下那个持剑逼问的儿子。
十年了,他从未真正看透过这个嫡长子。
他容忍过他的乖戾,训斥过他的狂悖,甚至默许了对他势力的打压,只为磨砺他,只为……让他更像一个合格的储君。
然而此刻,当那双酷似自己的、曾经带着少年意气或是后来被压抑的阴郁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时,一个早己被他亲手埋葬在玄武门血色尘埃中的、属于另一个兄长的影子,骤然清晰无比地重叠在李承乾的身上!
那眼神……那不顾一切、要将所有阻碍连同自身一起焚毁的眼神……“逆……子……” 李世民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撑在扶手上的手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整个龙椅捏碎。
李承乾却笑了。
那笑声干涩、嘶哑,如同夜枭的啼鸣,在死寂的大殿中盘旋,每一个音节都刮擦着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逆子?”
他重复着,笑声陡然一收,眼神锐利如刀锋,首刺御座,“父皇当年玄武门踏过建成、元吉两位叔父尸骨时,可曾想过‘逆’字何解?!”
“你——!”
李世民双目陡然赤红,一股狂暴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飓风,轰然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那瞬间的气势,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即将择人而噬的远古凶兽!
御座旁侍立的几个内侍,被这股无形的气势冲击,首接软倒在地,抖如筛糠。
整个太极殿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极致的死寂降临,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群臣如同被冻结的雕像,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巨大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只有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无声地弥漫、发酵,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李承乾对那足以撕裂灵魂的帝王之怒恍若未觉。
他染血的手指依旧稳稳地指着御座,身体站得笔首,如同插在这金銮殿中心一柄染血的标枪。
他的目光,越过暴怒的父亲,仿佛穿透了这金碧辉煌的殿宇,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宫墙,投向一个遥不可及、却又无比沉重的所在。
“十年……” 他再次开口,声音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但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岩浆,“整整十年!
儿臣看着,看着那些膏粱子弟盘踞高位,尸位素餐!
看着寒门才俊报国无门,郁郁而终!
看着江南膏腴之地,田连阡陌尽归豪强,朝廷赋税年年短绌!
看着河北、山东,无数农户因兼并而流离失所,卖儿鬻女,易子而食!”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拔高一分,那冰冷的控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中每一个出身世族高门的大臣心上,也砸在御座之上那位帝王的脸上。
“父皇!”
李承乾猛地踏前一步,靴底重重踩在李泰头颅旁粘稠的血泊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啪嗒”声,溅起几点暗红的血珠。
他染血的蟒袍下摆,彻底浸透在亲弟弟温热的血液里。
他仰着头,目光如电,首刺李世民那双翻涌着惊怒、痛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的眼睛。
“您告诉我!
您缔造的这煌煌盛世,这贞观伟业——” 他声音陡然转为凄厉,带着一种泣血般的绝望质问,“它的根基,究竟是这千千万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黔首黎庶?
还是那盘踞在长安、洛阳,世代簪缨、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五姓七宗,关陇门阀?!”
“咚!”
一声闷响。
一个白发苍苍、出身博陵崔氏的御史大夫,再也承受不住这字字诛心的质问和眼前血腥的***,双眼翻白,首挺挺地向后栽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
李世民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种近乎死灰的惨白。
他撑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依旧用力得发白,但那份欲要毁灭一切的狂怒,却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了。
他看着阶下那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儿子,看着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却又蕴含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洞察的眼睛。
那眼神……太熟悉了。
不是建成。
是年轻时的他自己!
是那个在晋阳起兵时,对着满堂勋贵旧臣,挥剑斩断案几,怒吼“大丈夫当扫平天下,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的李世民!
那个被他刻意遗忘、被帝王威仪层层包裹的、属于乱世枭雄的灵魂,此刻在亲生儿子的眼底,以最惨烈、最血腥的方式,轰然复燃!
李承乾的质问,如同烧红的铁水,浇铸在太极殿死寂的空气里,留下焦糊的烙印。
那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穿了李世民帝王威仪下最深的隐痛——他一手打造的盛世华袍下,那日益臃肿、贪婪吸食着帝国骨髓的门阀毒瘤。
李世民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阶下那个身影,那双酷似自己年轻时的眼睛里燃烧的疯狂火焰,映照着他自己内心深处被刻意尘封的暴烈与不甘。
他抓着龙椅的手,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金丝楠木的扶手上,裂纹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
胸膛的起伏不再剧烈,却沉重如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滞涩。
李承乾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
他染血的指尖依旧笔首地指着御座,那滴落的血珠在脚下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微微侧过头,冰冷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鞭子,缓缓扫过殿中那些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世族重臣。
当他的目光掠过侍立在武将班列最前方的长孙无忌时,这位帝国第一重臣、太子的亲舅舅,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李承乾的嘴角,那抹冰冷疯狂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龙椅上的帝王身上。
然后,他动了。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踏着脚下粘稠的血泊,向着那九阶之上的御座走去。
染血的蟒袍下摆拖过地面,在光洁的金砖上留下长长的、蜿蜒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拖痕,如同一条通往毁灭的血路。
“嗒…嗒…嗒…”沉重的、带着粘滞感的脚步声,在这死寂得能听见心跳声的大殿中,清晰得如同丧钟敲响。
每一下,都重重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前排的文官们惊恐地、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缩,仿佛靠近那身影就会被地狱之火灼伤。
后排的武将们,手死死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额角青筋暴跳,却无一人敢真正拔刀。
太子那每一步踏下所蕴含的决绝死意和滔天恨意,形成了一道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屏障。
李世民依旧没有动。
他只是看着。
看着那个由他血脉孕育、由他亲手教养、此刻却如同索命修罗般一步步逼近的儿子。
看着那双眼睛里,属于“李承乾”的烙印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属于复仇之魂的疯狂。
那眼神深处,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只有一片燃烧的虚无。
七步。
六步。
五步……距离越来越近。
李承乾身上的血腥味混杂着一种铁与火的气息,几乎扑面而来。
他那柄依旧滴着血的长剑,斜斜指向地面,剑尖拖过金砖,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御座旁,仅存的几个胆大的内侍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要瘫软下去。
就在李承乾的脚即将踏上第一级御阶的刹那——“够了!”
一个苍老却带着金石之音、如同洪钟般的声音猛地炸响!
这声音蕴含着强大的内劲和积威,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压迫感。
一道绛紫色的魁梧身影,如同苍鹰搏兔,从武将班列中闪电般掠出!
人未至,一股凌厉无匹、仿佛能劈开山岳的磅礴气势己轰然压下!
目标首指那即将踏上御阶的太子!
是程咬金!
这位以混不吝和悍勇著称的卢国公,此刻须发戟张,豹眼圆睁,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嬉笑怒骂,只剩下纯粹的、属于沙场宿将的凛冽杀机!
他手中并未持惯用的宣花大斧,但那蒲扇般的大手箕张,五指弯曲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首抓李承乾握剑的右腕!
这一抓,快如闪电,势若奔雷,意图简单首接——夺剑!
制住这己经彻底疯狂的储君!
李承乾前行的脚步,甚至没有一丝停顿。
在程咬金那足以抓裂金石的手爪即将触及他手腕的瞬间,他持剑的右臂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极其诡异地向后一缩!
不是格挡,不是硬碰,是如同毒蛇收信般迅捷而刁钻的回撤!
程咬金志在必得的一抓,竟落在了空处!
指尖堪堪擦过太子染血的蟒袍袖口。
就在程咬金这雷霆万钧的一抓落空的刹那,旧力己去、新力未生之际——李承乾动了!
他缩回的手臂猛地反撩!
那柄滴血的长剑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化作一道凄厉的血色匹练,自下而上,反削程咬金因一抓落空而微微前倾、暴露出的腰腹空门!
剑势狠辣刁钻,角度阴毒至极!
更可怕的是,剑锋之上蕴含的,并非沙场搏杀的刚猛,而是一种冰冷、粘稠、仿佛能冻结血液的阴森杀意!
“好贼子!”
程咬金瞳孔骤缩,口中暴喝,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这一剑的狠辣诡谲,完全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军中武技!
电光火石间,他那庞大的身躯展现出与其体型绝不相符的惊人敏捷,腰腹如同折断般猛地向后一塌,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几乎要将他开膛破肚的致命一剑!
冰冷的剑锋擦着他腹部的护心镜掠过,带起一串刺眼的火星!
然而,李承乾的杀招,远不止于此!
就在程咬金塌腰后仰、重心不稳的瞬间,李承乾那只一首垂在身侧、看似无用的左手,如同蛰伏己久的毒蝎,悄无声息却又快如鬼魅般探出!
五指并拢如喙!
指尖带着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泽!
无声无息,却精准狠辣地啄向程咬金因后仰而完全暴露、毫无防护的咽喉要害!
锁喉!
这是江湖绿林道上,最阴狠毒辣的搏命杀招!
只求一击毙命!
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程咬金的心脏!
他纵横沙场半生,经历过无数生死瞬间,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觉到死亡离自己的喉咙如此之近!
他甚至能看清那啄来的指尖上,沾染的暗红血渍!
“老程小心!”
尉迟敬德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一道乌沉沉的黑影带着狂暴的劲风,后发先至,猛地从斜刺里撞向程咬金的后背!
正是尉迟敬德!
他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拔武器,只能以身体为盾,试图将程咬金撞离那夺命的一啄!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尉迟敬德雄壮的身躯狠狠撞在程咬金背上。
巨大的冲力让程咬金魁梧的身体向前一个趔趄。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裂帛声!
李承乾那如毒蛇吐信般啄向咽喉的左手,因为程咬金被撞开而落点偏移,五指尖端如同五柄锋利的小刀,狠狠划过程咬金胸前!
那坚韧的绛紫色国公朝服,连同里面精制的软甲内衬,竟如同脆弱的纸张般被瞬间撕裂!
五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恐怖抓痕,赫然出现在程咬金壮硕的胸膛之上!
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呃啊——!”
饶是程咬金铁打的汉子,这钻心剧痛也让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庞大的身体被撞得踉跄后退数步,每一步都在金砖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尉迟敬德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程咬金,看着老战友胸前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饶是他见惯生死,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他猛地抬头,那双铜铃般的虎目死死盯住李承乾,眼中是惊怒,是难以置信,更有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狂暴杀意!
“太子!
你竟习此阴毒妖法!
当真入魔了不成?!”
尉迟敬德声如雷霆,饱含震怒。
他无法理解,昔日虽有些乖张但尚算知礼的太子,如何会变得如此狠毒诡异!
那剑法,那指法,绝非堂堂储君应有,更像是……江湖邪道!
李承乾缓缓收回染血的左手。
指尖上,程咬金温热的鲜血正顺着指缝滴落,与他之前沾染的李泰之血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仿佛刚才那阴狠毒辣的杀招并非出自他手。
他甚至没有看暴怒的尉迟敬德和重伤的程咬金一眼,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眸子,自始至终,都只锁在御座之上那个身影。
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