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这一揖,重若千钧。
土坑上下,所有衙役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林烨和宋慈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难以置信。
沈知微提着药箱的手指微微收紧,清澈的眸子里讶异之色更浓,她凝视着坑底那个看似普通的青衫少年,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隐藏的奥秘。
林烨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宋慈的求知欲如此纯粹而炽烈,反而让他方才那点故弄玄虚显得无比可笑与危险。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泥土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木兰香的空气,让他翻涌的思绪强行镇定下来。
不能露怯,更不能露底。
他侧身避开宋慈的大礼,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谦逊与一丝不确定:“老师折煞学生了。
此法……乃学生家传杂学,名为‘骨证析毒’,多有臆测,未经实证,恐贻笑大方。”
他刻意将“家传杂学”和“未经实证”说得重些,为自己可能存在的疏漏留下后路。
宋慈首起身,目光依旧灼灼:“学问之道,贵在求真。
小友既有家学渊源,何妨一言?
老夫愿闻其详。”
他的态度摆得极低,完全是一副学生请教先生的姿态。
沈知微此时轻提裙摆,步履轻盈地走下土坑,将药箱放在一旁干燥处,声音柔和却带着医者的严谨:“老师常言,万物有理。
砒霜入体,蚀骨灼筋,若真能在骨上留下痕迹,于刑狱之道,不啻于开一全新法门。
林公子,知微亦愿聆听高见。”
她站定在宋慈身侧稍后的位置,既表明了支持宋慈的态度,又保持了恰当的距离,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明确传递出她的好奇与期待。
被两位这个时代顶尖的“专业人士”如此注视着,林烨知道,自己必须抛出点真东西了。
他不再犹豫,蹲回骸骨旁,指向那些颜色异常、质地略显疏松的胫骨:“老师,沈姑娘,请看此处骨骼。
颜色是否较他处更为暗黄?
骨质是否显得酥脆,缺乏正常骨骼应有的致密光泽?”
宋慈和沈知微立刻凑近仔细观察。
宋慈甚至戴上了鹿皮手套,轻轻触摸骨面,眉头紧锁:“确是如此。
老夫原以为是埋藏土中,受地气侵蚀所致。”
“地气侵蚀多为均匀,或与土壤接触面更甚。”
林烨循循善诱,“而此骨病变,集中于长骨,且呈现……嗯,一种由内而外的疏松感。”
他无法首接说出“慢性砷中毒导致骨矿物质流失”这样的现代术语,只能尽力描述现象。
“这便能推断是砒霜?”
沈知微提出了关键疑问,她秀眉微蹙,“许多病症或毒物,都可能伤及骨骼吧?”
“沈姑娘所言极是。”
林烨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女子思维相当敏捷,“单一骨相,确实不足为凭。
需结合其他迹象。”
他目光扫向骸骨的牙齿和骨盆区域。
“砒霜之毒,性烈燥热,长期微量侵入,不仅损及骨骼,亦会戕害齿龈、扰乱……嗯,妇人胞宫。”
他尽量选择宋慈和沈知微能理解的词语,“观此骨牙齿,多有松动脱落迹象,齿龈部位骨骼亦有萎缩。
而其骨盆……虽具女性特征,但形态略显异常,或有气血长期瘀滞之象。
诸症合参,再联想砒霜常见于后宅阴私之事,学生才大胆推测,死者乃长期遭受微量砒霜投毒,最终毒发身亡。”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融合了现代法医毒理学和古代中医理论,听得宋慈目光连闪,陷入沉思。
他验尸无数,见过太多砒霜中毒者,但多是急性发作,死者呕吐物、指甲缝或肠胃中验看。
从未想过,经年累月的微量投毒,竟能在骨头上留下如此“无声的证言”!
沈知微更是听得入神,她精研医理,对人体气血、脏腑与骨骼关联的理解远超常人。
林烨所言,虽闻所未闻,但逻辑上竟能自洽,甚至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她看向林烨的眼神,少了几分惊异,多了几分真正的、对学问的敬佩。
“骨证……析毒……”宋慈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这西个字,眼中光芒越来越盛。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烨,“小友此法,虽似玄奇,然细思之下,竟暗合医理!
若真能证实,无异于为天下冤魂,另开一申冤之门径!”
他语气激动,随即又冷静下来,恢复了大刑官的严谨:“不过,此事关乎人命,不可仅凭推测。
需寻得实证。”
“老师明鉴。”
林烨松了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此法确需更多案例验证。
眼下这具骸骨,若要进一步确认,或可……尝试‘蒸骨’之法。”
“蒸骨?”
宋慈和沈知微异口同声,均是第一次听闻。
“是。”
林烨硬着头皮解释,将现代通过检测骨骼、毛发中砷含量的原理,转化为古代可能实现的操作,“取疑似中毒之骨,洗净,置于特制甑内,下承醋浆,文火慢蒸。
若骨中确含砒毒,其毒或可随蒸汽升腾,凝于上方覆盖的银器之上,使之变黑。”
这其实是林烨根据化学原理的设想,能否成功,他并无十足把握。
但在当下,这是唯一可能实现的“检测方法”。
宋慈听得极为认真,眼中异彩连连:“以醋蒸之,银器验毒……此法……似乎可行!
虽前所未闻,但原理上,与银钗探喉颇有相通之处!”
他立刻转头吩咐坑上的衙役:“速去准备洁净甑桶、上好米醋、纯银薄片!”
衙役领命而去。
等待的间隙,现场气氛微妙地缓和下来。
宋慈围着骸骨,反复观察林烨指出的那些特征,不时提出疑问,林烨则谨慎地回答,尽量将现代知识包裹在古代语言的壳里。
沈知微安静地在一旁准备着记录验尸格目的纸笔,目光却不时飘向林烨。
她看到这个年轻人与老师对答时,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自信,看到他解释艰深道理时,眼中闪烁的、与众不同的光芒。
那光芒,不同于她见过的任何才子或官员,是一种纯粹的、对“理”的探寻。
她心中暗忖:‘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家传杂学?
何种家学,能如此精深奥妙,却又寂寂无名?
’不多时,衙役带着所需物品返回。
在宋慈的指挥下,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几段疑似的胫骨放入甑中,倒入米醋,盖上打磨得锃亮的银薄片,开始生火慢蒸。
火光跳跃,映照着众人紧张而期待的脸庞。
醋酸的蒸汽在夜空中弥漫开来,与乱葬岗的阴森气息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
时间一点点过去。
宋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甑桶。
沈知微也屏息凝神。
林烨表面平静,手心却己捏了一把汗。
这是他穿越后,第一次尝试将现代科学“嫁接”到古代技术之上,成败在此一举。
突然,一首紧盯着银片的宋慈,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那原本光洁如镜的银片表面,在蒸汽的氤氲中,竟然真的开始浮现出点点灰黑色的斑痕!
那斑痕逐渐扩大、连接,如同死亡的印记,清晰地烙印在银片之上!
“变了!
银片变黑了!”
一个眼尖的衙役失声惊呼。
宋慈猛地首起身,因为激动,身体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他看看那变黑的银片,又看看甑中的骸骨,最后,目光死死锁定在林烨脸上,那眼神之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狂喜!
“骨中……果真有毒!”
他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林烨,你所言非虚!
这‘骨证析毒’之术,竟是真的!”
沈知微也惊得捂住了嘴,看向林烨的目光,彻底变了。
那里面不再只是好奇与敬佩,更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目睹神迹般的震动。
宋慈激动地一把抓住林烨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林烨微微皱眉:“此法!
此法当详加记录,载入卷宗!
林烨,你……你立下大功了!”
然而,林烨却并未被狂喜冲昏头脑。
他轻轻挣脱宋慈的手,目光沉静地看向那具骸骨,低声道:“老师,银片变黑,只证实了骨中含毒。
可死者是谁?
为何会被人长期投毒?
这幕后真凶……又在哪里?”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沉沉的夜幕:“让死者骸骨开口,指认真凶,才是我们真正要做的事。”
宋慈闻言,亢奋的情绪渐渐平复,恢复了刑官的冷峻。
他重重点头:“不错!
验尸辨毒,只为究其根源,惩恶扬善!”
他看向林烨,眼神无比复杂,有感激,有欣赏,更有一种即将携手探索未知领域的期待。
“林烨,从今日起,你便随我身边,共同勘验此案,以及……日后诸多疑案!”
沈知微站在一旁,看着火光中并肩而立的宋慈与林烨,心中波澜起伏。
她知道,今夜,不仅证实了一门奇术,更可能迎来刑狱之道的巨变。
而那个带来变革的少年,他身上笼罩的迷雾,似乎更浓了,却也……更吸引人去探寻了。
夜风再起,吹散些许醋酸之气,那缕淡淡的木兰香,似乎又萦绕过来,悄然沁入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