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喧嚣的人潮声被阻隔在外,谈翊塞着耳机,静静等待着来接自己的老头。
今天温度极低,突破了白城1月份的最低温度,天气预报上说可能会降雪,谈翊系紧围巾,不停跺着冻到没有知觉的脚,烟盒在口袋里捏了又捏,最后还是没勇气将手暴露在冷空气里。
火车站前是条小吃街,挂满雾气的落地窗里一边流汗一边嗦面的食客不停勾着谈翊的视线,从他下火车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整个人又冷又饿,可他不能随便离开,他不知道老头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地址,只能在冷风里生生熬着。
耳机里的音乐唱到了尾声,在即将进入下一首歌的空白间隙,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奇怪却熟悉的称呼。
“私生孙子,私生孙子。”
摘掉耳机,那声音突然被放大了数十倍,炸响在赶车的人潮里,好多人都放慢脚步一脸好奇地搜索着私生孙子是谁。
谈翊阴沉着脸,重新塞上一只耳机。
老头还没到跟前,腿便从自行车上潇洒一抬,差一点踢飞后面姑娘的脑袋。
他在地上小跑一段后停在谈翊面前。
酒精与辛劳在这张脸上浑然天成的展现出来,尤其是老头张嘴说出,“背个包不行吗?就来俩月还带个破箱子,里面是装金子了?你看这事干的,我要怎么带你回去。”的话后,眼尾眉心生出的褶皱更是给这张脸增添了几分粗俗。
谈翊刚因“私生孙子”这句话动了火气,现在老头又添了一把薪柴。
他就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头,一点跋山涉水终于见到亲人的笑模样也露不出来。
老头也盯着他,咔吧两下眼睛,继续盯着,“你是哑巴吗?”
从坐上火车的那一刻,谈翊便觉得胸口堵塞了一块,直到走出火车站,在寒风腊月里等了三个小时的人,那堵塞的郁结涌上了喉咙,仿佛要把他活活憋死。
现在,郁结冲进了脑子里,给脑浆搅了个稀碎,头痛得快炸了。
谈翊定了定神说:“我打车回去。”
“老远了,从这到家里至少二十!”老头说得咬牙切齿,就像二十已经揣在出租车司机的兜里一样。
他拎起行李箱,尝试着卡在横梁和把手中间,但箱子又滑又重,好几次掉下来差点砸到谈翊的脚。
老头嘟囔囊道:“从哪买的破箱子。算了,你坐车上拉着它吧。”
“拉着它轱辘会坏的,我打车。”谈翊不由地拔高音调,如果是个正常人一定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压着火,可惜老头不会看人脸色。
老头脾气急了,硬给谈翊按在了后座上,他骑车前又往后确认了一眼,才满意地蹬上马路。
四面透风的自行车在此刻就像一种酷刑,扑面而来的风都跟开过刃一样,无论谈翊多努力蜷缩进露在外面的手和脸也于事无补。
白城的风有一种给远客来个下马威的气势。
老头戴着口罩和棉手套,一边骑一边乐呵地跟他介绍,“这一片以前是你爸的小学,可惜前几年给拆了。前面这个公园有年头了,你爸小时候我就带他在这玩。”老头感叹一声,全然不知谈翊早把头转向了反方向。
如果讨厌一个人,也会讨厌他的城市。
那谈翊讨厌他爸,也讨厌白城。
五层的老式楼房是城中最普遍的建筑,过去乳白色的墙面刷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灰色补漆,活像一座贴满创可贴的危城。“创建文明城市”和“禁止大小便”的标语可笑的遍布在大街小巷,甚至有人熟视无睹地在标语下继续便溺。
这城跟他父亲很像,陈旧、自私、异想天开、自欺欺人。
“私生孙子,你这次来,你爸给了你多少钱?”老头已从自行车道蹬到机动车道上。
“没给钱,还有……”谈翊不耐烦道,“别在我面前提私生。”
“提咋了吗?私生子丢人吗?”老头说,“你的身份放以前那叫庶子,庶子丢人吗?也就在现在这个年代,把嫡庶换了个名字。你妈妈虽然不是你爹明媒正娶,但死了也是老谈家的魂。”
这一套歪门邪道理论一出,谈翊握着行李箱的手又紧了几分,还有那刺耳的“死”字。
他真想当街给老头开个瓢。
谈翊妈妈是两个月前走的,胰腺癌,走的还算安详。直到他妈妈离世,他都没敢问出两个问题。
为什么当小三?
为什么生下我?
他害怕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爱”。
更害怕不是。
妈妈走得倒是干净,却给谈翊留下了一堆难题。
父亲的老婆——叶娅庭,一个嚣张跋扈的可怜女人,跟谈翊妈妈对骂了半辈子也没敢跟老公离婚。谈翊妈妈去世的第二天,她就把谈翊住的房子退租了,顺便一把火烧了妈妈的所有东西。
那时大学刚放寒假,谈翊没地方去了,叶娅庭也不愿谈翊留在家里,亲戚朋友来了不好介绍,总不能说:这是我老公在我孕期出轨时,跟小三生的孩子,看啊,他都长这么大了。
不合适。
年龄相当的姐姐一见到“弟弟”在家,就爱砸东西,她家碗没有一个是不缺口的。
不实惠。
“聪明绝顶”的谈爸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声令下给私生儿子发配到了白城的爷爷家里,不放跟前碍眼,也不算抛弃,起码爷爷还挺喜欢这个能给谈家延续香火的大孙子。
皆大欢喜。
只是从来没人关心过谈翊是怎么想的。
口中呼出的热气沾湿了睫毛,他感觉眼睛湿漉漉的。
不多时,车子蹬进了一条热闹的小街区,两侧开满了门头都不大的小店。
“最后三天,最后三天,清仓甩卖……”
“新老顾客注意了,本店特价女装……”
“……”
从谈翊进入小街开始,几个大音响就追着他喊,路过一个又迎来下一个。车子停在了一家小饭馆门口,他眼疾手快地跳下车。
“我进去点俩菜,你看好车。”爷爷往地上擤了把鼻涕,等掀开餐馆的棉被帘子时,转头问了句,“你有爱吃的吗?”
“排骨。”谈翊说。
爷爷顿了几秒,说:“我看着点吧。”然后走了进去。
谈翊弯腰检查起行李箱,跟他预料的一样,四个轮子只剩两个了,竟然为了省二十块钱废掉一个行李箱。
谈翊不住看向老头的自行车,该让它消失了,省得老头送他走的时候还要再费下一个。
他站起身,心烦意乱地点上一根烟,当苦涩的烟草香划过喉咙再被吐出后,他感觉身上松弛了许多。
这条小街看似热闹,但门面的装修风格很像九十年代,质朴粗糙,不像大城市所追求的法式奶油日韩风。
不过有家招牌花花绿绿的店吸引了谈翊的目光。
“迷情***院。”他默念出名字后,二十岁的心脏咯噔了一下,这……
粉色灯管拼成的“***”俩字强有力地闪烁着他的眼睛,粉影绰绰,一个穿着夏季吊带的女人正歪头打量他。
谈翊的第一反应是:白城暖气烧得够热。
第二反应是:开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店,白城离文明城市又远了一步。
当这个想法冒出,他自己都在心里笑了一下。
烟抽完第二根,老头还没出来,吊带女人的视线也没有放过他,甚至又多出了一个露脐女人同她并排坐着,两束视线刺的他背后发毛。
谈翊长得极好,乖巧的气质里带着几分坏,他在大学校园里也经常被女孩子盯着看,但那都是不可亵渎的祖国花朵的爱慕目光,跟这个直白、汹涌,仿佛在说“你怎么还不进来,是不敢还是没钱”的赤果眼神不一样。
“看什么呢?”老头沙哑声音突然响起,顺着视线看向旁边,登时严肃道:“不该看的别看。”
“嗯。”谈翊懒懒应道,接过几个塑料袋,跨坐到自行车上,“你买的什么菜?
“炒了个肉片,土豆丝—”老头蹬向马路中央,“还炖了条鱼。”
就是没说排骨的事情,谈翊也懒得问,心里知道肯定嫌贵不舍得买。
直到一老一少的背景逐渐消失在小街的尽头,***店里的露脐女人才开口道:“那就是老谈头的孙子?”
吊带女人拿起暖气上烘热的橘子:“应该是吧,老谈昨天说今天要去火车站接他孙子,长得是挺帅的。”
“怎么?有想法了?”露脐女人笑嘻嘻地推了下吊带女人的头,“老的不放过,小的也想下手了?你要真跟老谈头了,那也是你孙子。”
吊带女人憋不住嘴角笑意,“我就不能做做梦,去给老谈当孙媳妇吗?真是的,我也不显老吧。”她起身站到镜子面前,仔细欣赏着自己的脸,“不过,城里孩子再好看也好看不过咱白城的一个人。”
“魏浩吗?”露脐女人肯定地点点头,“那男孩是真俊,比电视上的明星还俊,他最近还买了辆大奔呢,也不知道以后便宜给哪家姑娘了。”
吊带女人嗤笑一声,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对露脐女人说:“洛洛呢?死丫头今天又不来上班?”
“可能出去陪魏浩了吧,我现在给她打个电话。”露脐女人说。
“真以为魏浩能娶她了是吧?***沾大奔车座上了。”吊带女人翻了个白眼,“我都只能钓老头,她还做上白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