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破败庙宇,却无人理睬太多。
一行十二人,披蓑戴笠,一股脑冲了进来。
恰逢门外风雨急骤。
“古来有言,需与尔言,夜半三更,人不走山。”
这不仅仅是民间的一句俗语,更是赶山人的规矩。
因此赶山人在山里,一般都有自己的落脚点。
在里面备好干柴,粮食,如有赶路人用过,第二天也会补齐。
“陆叔叔,你看那。”
陆叔顺着身旁青年手指处看,昏暗中,一道人影的轮廓勾勒而出,如此清晰。
脱下蓑衣的手停了下来。
“不知是哪路行人?何不生起火来?”
虽问着话,柴刀在手。
敢一人宿庙,必定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可不生明火却让人生疑。
庙外风雨急骤,寒风啸人,庙里并非没有干柴,这种情况下,由不得他们不慎重。
“轰——”
雷霆炸响,黑暗中,一张惨白面孔出现,紧紧盯着陆叔一行人。
“小生是要赶赴京都赴考的学子,路上耽搁,不得已在这里借宿,至于明火,说来惭愧,小生和书童走散,火折子也在他身上。”
陆叔点了点头,招呼人将干柴拿来堆起,取了火绒引起火来。
刹那间,庙内火光散开。
那黑暗中年轻人的样貌彻底落入眼中。
皮肤透着病态的白皙,身着一袭宽袖青衫
陆叔仔细看去,那年轻人鼻翼两侧,有细密汗渍渗出。
这一眼,再毋用他言,警惕心都已经放下。
招呼其一同坐下后陆叔递给了他一个已经快风干的饼子。
“放在火上烤烤,一会软了更好吃”
年轻读书人将手中的饼子,学其他人一般放置于火上。
“后生,你叫什么名字?”陆叔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小生姓席,取青为名。”
“席青。极好的名字。”
“在哪里求学?”
“上林书院”
北陌七十二院之一。
民间有言说,北陌宰相,尽出上林,虽有夸大,可见其学问之盛,绝非戏言。
陆叔当即正了正神色,对席青抱了下拳。
“是我老陆眼拙,竟没看出来小相公是未来的宰相种子。”
席青赶忙站起身来,连连道“不敢不敢”
这番知书达理的样子,让一行风里来,雨里去的汉子都不由得哈哈大笑。
“小相公此番进京,必然会有一番作为,我先在此祝小相公拔得头筹,状元及第。”
“是啊是啊。”
“席青,多谢了!”
一番交谈,陆叔等人也已经困乏。
围着火堆,互相依靠在一起睡下。
庙外风声,雨声掩盖住了其他一切响动。
夜更深了。
微弱火光下,一道人影自墙下升起。陆叔似睡未睡。
每逢远行倍思亲,又想起了妻子送别自己的场景。
“你一路上可万万小心。”
“你只管放下一百个心,我老刘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我在这青头山讨了几十年的生活,也不曾出过一次意外。”
“话是这样说,可那山中恶虎的传言,也不可能是大家吃饱了闲聊出来的,你可不许大意。”
“你只管放心。”
———
他又想到了自己和一众兄弟出来时,碰到了新上任的县令。
一身官袍,形态傲人。
据说是新科两榜进士出身。
陆叔想着自己家里半大的儿子,将来也能挣个功名也就好了。可惜今年的科考已经过去。不对!进京赶考?席青?
“轰——”
一声惊雷炸响。
陆叔猛得睁眼,只见席青脸色惨白,双目凹陷,竟趴伏在自己身侧。
见陆叔醒来,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诡异的弧度。
他想要大叫,却发现周身无力,不能动弹。
只能看着席青向自己逼近。
一阵昏暗过后,陆叔再次睁开眼。
入目是微火。
窗外雨声已停,再看席青,脸色虽然苍白,却不似梦中恶鬼之相。
陆叔自知是做了噩梦。
一阵尿意袭来,轻轻起身,推开门向外走去。
山中微雨,一股夹杂着落叶和青草的清新味道冲进脑海。
终于让他清醒了些许。
他倒也浑不怕冷,席地而坐。
借着悠悠月光,点起旱烟。
大恭有服散之风,烟叶却不甚流行。
但一些民间人认为烟叶燃之,有驱散蚊虫,甚至可以驱邪破魅。
赶山的老把式,身上或多或少都会带着些。
辛辣的味道脱鞘烟锅子,在肺里横冲直撞。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尊巨大的黑影坐卧于山石之上。
恰逢此时,乌云遮月,一时间,陆叔不敢再动。
连忙回到庙中,叫醒了熟睡中的众人。
“陆哥,怎么了?”
陆叔竖指于唇前,作静声状。
众人不敢再言。
此时,门外有风起。
刹那吹开庙门。
恰逢云开月明,刘祥终于看清门外山石上的身影。
那是一头猛虎,身形巨大,斑斓花纹交错周身,两目是斗大的灯笼,大口可以吞下一头牛犊。
青头山上有猛虎,食人啖骨。
猛虎走下山石,四肢极有规律的踏在地上。
山路有雨水,泥泞非常,那猛虎落爪之处,有大坑随出。
一众赶山之人双目惊恐,三魂六魄已丢其二。
陆叔却见一旁席青,面色淡然,饶有兴趣的看着,当下有了主意。
“还请先生搭救。”
众人闻言也注意到了 席青异样。
猛虎近前,面不改色。
非有失智之嫌,则必有伏虎之力。
席青却不似之前礼数周全,只摆弄自己衣袖。
“却非我不救,只是已然无法救。”
陆叔身侧稍显年轻一些的赶山人急急开口。
“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只要你救我们,我们一定会给你钱财以作报答。”
“猛虎在前,席某自己也双股战栗,哪里救得了别人?”
几人说话间,猛虎却停在门外,未曾进来。
陆叔自然知道,不可能是因为自己这方人多势众,导致猛虎不敢近前。
如此猛虎,食人啖骨不过寻常,且看其动静之间,风起云变,恐已成妖,凭自己等区区十二人,怎么也不可能吓得住它。
也只有不同寻常的席青有此能力了。
“陆叔,你听过为虎作伥吗?”
传闻猛虎吃人,有拘禁人魂魄之能,专使其以人态勾引行路之人往猛虎洞穴中去,供猛虎进食,曰为怅鬼。
陆叔当然知道,却不知道席青为何有此一问。
突然间,他记起了之前的梦。
难不成?
他抬头看向席青,席青也以同样目光回敬。
在陆叔眼中,席青脸色惨白,双眼凹陷,目光泛红,正是梦中恶鬼之相。
刘祥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的读书人,恐怕就是门外猛虎的伥鬼。
那猛虎一定是恐惧自己等人会临死反扑,先驱使伥鬼来此,正好来个里应外合。
想到这里,陆叔反而没有那么害怕,
用人之计谋,证明眼前猛虎也会怕,既然会怕那就无所谓妖或兽。
禽兽之变诈,止增笑耳。
想到这里,他反手捏住手中柴刀。
这时,身旁的年轻人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他是鬼。”
“我知,我知。莫怕,我们人多势众,阳气充足,鬼怪不能近身,大家和我一起打奏刀子歌。”
刀子歌是赶山人中流传的歌谣,以刀背敲击铁器,瓷器,制造声响,可壮胆气,驱邪破魅。
“他,他,他的肠子整个都快掉了下来了。”
听到旁边年轻人的低语,陆叔正要拿刀敲击水壶的动作停了下来。
“肠子?”
他复看席青模样,除了脸色惨白,双眼凹陷外,再无其他异状。
就连衣物都……
等等!
自己明明记得眼前读书人穿着一身宽袖青衫,头发以一块木簪束起。
如今他却身着青黑色棉装,套着一件羊皮夹。
就像……
就像是自己穿的衣服一样。
视线开始模糊,等陆叔注意力再次集中时,却看到一个身形高大之人站在自己面前,其人手握柴刀,目光浑浊,脸色惨白,双眼凹陷,正是他自己。
这怎么可能!
陆叔往身后看去,发现一众兄弟都呆愣在原地。
为虎作伥,伥鬼不是席青,而是他们。
一股尘封的记忆也逐渐打开。
那天,自己领着一众弟兄上山。
一样是雨天,一样是雷鸣电闪,一样是破败庙宇,一样是斑斓猛虎。
还有,一样的读书人。
“还要试探到什么时候?”
席青双手笼于大袖中,双眸淡然,越过陆叔看向门外巨虎。
那猛虎张开血盆大口,风声倒流。刘祥等人化作一缕白烟被其吞入腹中。
“冒昧叨扰先生,小妖妄求一个仙人指路。”
猛虎未曾张口,却有沉闷声音响起。
世野有善腹语者,不张口舌,只鼓动腹腔,以震动发声。
“冒昧?你可一点都不冒昧,勾连整座青头山的山脉地气。我一介读书人,能为你指什么路呢。”席青摇了摇头。
猛虎自出现,却只停留于庙门外,自然不是知书达理,想着礼数周全,而是不敢进。
眼前之人越平凡,越普通,它就越不敢逾矩半步。
所以驱使伥鬼来探他的虚实。
可不知怎的,自己给伥鬼施加的知见障在须臾间被打破。
“我于山中无穷年,苦修至今,不得正法,还请先生垂怜。”
无穷年。席青点了点头。
山林中,有风起。
猛虎回忆起自己刚刚出生时候,那时它不懂日月之明,四时之变,只晓得填饱肚子。自己的母亲会为它和一众兄弟捕杀猎物。
随着它的牙齿开始变得锋利,皮肉开始变得粗糙,骨头开始变得坚硬,身躯开始变得庞大,母亲便将自己丢弃。
它开始自己捕猎,从兔子到山羊,体型更为庞大的猎物在自己的爪牙下也只有沦为食物的命运。随着它的壮年到来,却有如同猿猴,两足站立,但身无皮毛的生物想要杀死它。它开始反抗,它开始猎杀那些弱小的无毛猿。它茹毛饮血,食人百数,渐渐的它好像能明白一些无毛猿的语言。在无数繁杂的语言中,它只能隐隐感觉到一个字。
妖。
这个字对它吸引很强,他不知道妖是什么,只是觉得很重要。它想,如果吃更多的人,会不会就能成妖。第十七年,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再强健,自己的牙齿不再锋利,自己的筋骨不再强硬。它的体力只能支持它去猎捕一些小型动物。
第十九年,它趴卧在洞穴之中,气血衰败。它感觉自己很累,隐约中,它仿佛明白,这就是死亡。可它的心中,那个妖字却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对此更加执着。生死弥留之际,它竟看到了一个人站在它的洞穴中。
它怒了,即便它老了,可依旧是这座山的王,不允许有任何人触碰它的威严。它奋力起身,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其头颅咬下。可那个人却不像往常一般,头颅与身体分开,自己嘴里也没有血腥的味道。反而像是吞咽下去了一口烟。它再次张开口,那个人再次出现。
自此以后,它便驱使伥鬼去将行路之人带来山洞中,供自己进食。它本就苍老的身体开始变得轻松。第二十年,它可以走出山洞了,它已经老旧的牙齿跌落,开始生出更为锋利的利齿,它已经腐朽的身躯再次变得强大。它站在悬崖峭壁之上,发出虎啸,百兽震惶。这座大山的王,又回来了。
第二十五年,他已经不再吃人,除非必须,他甚至都不会再去吞吃血食。
他开始思考日升月落,观察花开果落。
春天,它会随着百兽一同于山野奔跑,时间久了,一些走兽竟不再怕它,反而与它亲近。夏天,它也会变得惫懒,虽然它依旧精力充沛,可却觉得自己应该惫懒一些。秋天,它随着瓜果成熟,而吞吐天地间的气息。冬天,它坐卧在悬崖峭壁,青石之上,任由大雪将自己覆盖。
第三十年,它能感觉到,自己的大限又到了。
它不再驱使伥鬼去勾引路人来此,它只是静静的在自己的洞穴中等待死亡。
一天,两天,洞穴外百兽汇聚。
有猿猴提酒而来,有白鹿衔花,有群狼拜伏,也有蛇虫从躬,仿佛在送别自己的王。意识开始模糊。
睁眼之初,母喂父养;血肉从食,凶威摄山;遇人吃人,大限终至;老虎作伥,逆命从生;观日月之升,察四时之变,知此消彼长,晓细水长流,山中有生死,天下分阴阳。
茫茫山中,有风起。
没有什么仙光阵阵,没有什么天降异象。只是原本已经闭上了眼的猛虎却悄然间睁开双眼,目中不见混沌,清明往复。冥冥中,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我,入道了。”
猛虎回过神,看到庙内那一袭青衣大袖,风姿翩翩的读书人。在他的双眸中,猛虎看到了自己。
“这是什么仙法?”
“没有什么仙法,你只是在我的眼中,看到了你自己。”
从别人眼中看到自己,不过寻常。
可却能使自己悟道,确是一手闻所未闻的“仙术”。
日后修行,一日千里有些夸大,可此后外邪不侵,它物不扰。
“大恩不言谢,愿奉先生为师。”
看着那巨大猛虎学人作揖,身形之大,遮蔽月光,骇人无比。
席青摇了摇头。
在壶中洞天,能得如此修为已然不易,若放在外面,恐怕已经是一山正神。身处此界,只有人会记得它吃人成性,更不会有人为他立庙封正。
“不必了,你若有心,随我下山,为我护持三年可好?”
“先生还需要我来护持?”
“你这一身煞气,我也害怕的紧,我不过是个读书人,需要护持不也合理吗?”席青笑骂。
猛虎闻言称是。
“可否近前?”
庙外猛虎冥冥中有了感应,自己敢踏进这座庙了。
于是不再迟疑,直接踏进。
猛虎身躯之大,需要席青抬头仰望。
“你可有名字?”
猛虎垂首。
“还不曾有过,可否请先生赐名?”
席青想了想。
“陆叔如何?”
猛虎闻言,想到了自己的伥鬼。
这陆叔等人非自己所杀,乃是被山间精魅所迷,遭群狼撕咬,自己为了不让青头山怨气横积,吞了他们的尸体,将他们化作伥鬼,待其阴寿尽后,可自行散于天地。
如此,也算因果自消。
“多谢先生赐名。”
陆叔又施一礼。
“载我一程,往山下去吧”
———
七月初三,虞柒病了。兴许是在山上坐的太久,为寒邪扰。
在砖窑中,做活也越来越难,心快,意快,独独手慢,白老头也不为难他,就是把可以每天带走的饭菜也扣下了。
回到家后少不得被那一身酒气的汉子训斥。虞柒冥冥中有感觉,自己身上仿佛被打开了一个口子,精气神仿佛洪水泛滥,一泄如洪。
他窝在被窝里,恍惚间看到了一个被白光笼罩的高大身影
“痛吗?”
虞柒摇了摇头。
“人身本就是一座小天地,如今你的天被砸开了一张豁口,大地山脉破损严重,如果无人能为你“补天”,并梳理地脉,精气神溃散,你会彻底老死。”
到最后,虞柒已经听不到那尊高大身影在说什么,只是听到,四天后,自己就要死了。
他恍然记起来,自己还有很多事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