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真挚得几乎让人无法怀疑,但这份真挚本身,在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地方,反而更像是一个需要警惕的信号。
然而,他的担忧,以及他话语中流露出的、似乎是本能的保护欲,却又不像纯粹的伪装。
这个地方的阴冷刺骨,我的身体虚弱不堪,记忆一片空白……种种现实都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我没有太多选择。
强行离开,独自面对这片未知的黑暗,风险远大于暂时留在他身边、处于被“照顾”(或者说,监视)的状态。
至少,他是我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信息源。
最终,我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用最细微的动作表达了暂时的妥协。
这不是信任,绝不是。
这只是……基于当前状况下,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的、最保险的选择。
见我终于点头,焐汉那一首悬着的心似乎才真正落了地,他紧绷的嘴角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一个更加明显、也更加真切的温和笑容。
刚才因为我意图离开而剑拔弩张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弦骤然松弛,稍稍缓和了一些。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我情绪上的僵硬,并没有立刻催促我,只是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仔细地观察着,仿佛在确认我的状态。
“你的脸……”他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显而易见的关心,“好像有点红。
是不舒服?
还是觉得冷?”
被他这么一说,我下意识地抬起冻得有些麻木的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确实……皮肤的温度似乎比周围环境要高一些,有种微微发烫的感觉。
是刚才情绪有所波动引起的吗?
还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想要触碰他的冲动?
又或者只是长时间蜷缩在地上导致的气血不畅?
在失忆的状态下,我无法准确判断自己身体的细微反应。
我摇了摇头,避开他带着探询的目光,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没事。”
焐汉看着我刻意避开视线的动作,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和轻微的无奈,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更加柔和地说:“这里太阴冷了,你身体又虚弱,一首待在这里对你恢复不好。
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不远,我们先去那里安顿下来,好吗?
那里至少……嗯……至少可以暖和一点,也相对安全些。”
他指了指一个大致的方向。
“你住的地方?”
我捕捉到这个信息。
一个在这个荒凉、诡异的地方拥有“住处”的人?
这本身就意味着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是临时的据点?
还是他长期生活的地方?
他口中的“安全”是相对谁而言?
无数疑问在我脑中闪过。
“……什么样的‘地方’?”
我谨慎地追问。
“哦,就是一个……我自己开的小餐厅,叫‘幸’。”
他解释道,语气尽量显得轻松平常,“后面有几间空房可以住人。
虽然简陋了点,但至少能遮风挡雨,也比待在这里强得多。
你现在需要休息和吃点东西。”
他给出的理由很充分,听起来似乎也合情合理。
餐厅?
在这个看起来一片死寂的地方开餐厅?
这本身就很不合常理。
但这至少提供了一个具体的目的地,一个可以暂时居住的地方,让我有机会探索这个地方。
而且,“休息”、“吃东西”、“暖和”,这些都是我目前最迫切的生理需求。
留在这里,我可能真的会冻死或饿死。
跟他走,风险未知,但至少有改善现状的可能。
权衡利弊之下,理智告诉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好。”
我再次点头,声音低沉。
同意前往,不代表放松警惕。
“太好了!”
焐汉似乎真心为我的同意感到高兴,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几分。
“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眼神认真地看着我,语气也带着一点郑重,“还一首没正式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该怎么称呼你?”
这个问题……让空气似乎又凝滞了一瞬。
名字,是“我”这个存在最基础的称呼。
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唯一的名字再次浮现出来,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感。
“……焐玲芝。”
我低声报出这个名字。
念出它的时候,没有任何熟悉或不适的感觉,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我相关的客观事实。
“玲芝……”他却在我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轻轻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味重复了一遍。
我看到他温和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般,迅速漾开,却又被他很快地压制下去,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很快恢复了那温和的笑意,但这笑容似乎比之前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很好听的名字。”
他说。
他的反应很微妙。
为什么在我报出名字后,他会有那样的瞬间失神?
仅仅是因为名字好听?
还是……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看着他,决定也确认一下他的标识:“你之前说……你的名字是……焐汉?”
“嗯,对!”
他立刻点头,回答得非常肯定,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温暖的笑容,仿佛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就是他自己,“你可以叫我汉,比较方便。
或者……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叫我汉大哥也行。”
他微微低下头,笑容里带着那种恰到好处的、让人不反感的邻家哥哥般的亲切感。
焐汉……汉……当这个单字的发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时,我心中那股莫名的、微弱的熟悉感如同炸药的引线一般,瞬间变得强烈起来!
不再是水底的暗流,而是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巨浪!
为什么?!
为什么仅仅一个发音,就能让我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
身体好像……不听使唤了!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血液仿佛在奔涌,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努力压制着这股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情绪洪流。
“……‘汉’这个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但我强迫自己问下去,我需要解释,需要一个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理由,“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试图将这股异样归结为名字本身可能存在的特殊含义。
“嗯?”
焐汉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又很快掩饰过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带着点玩笑般的自嘲,“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啦,之前……可能只是任务需要的一个代号吧。
上级说……以后会有人给我定义这个字的意义。
所以现在‘汉’这个字本身对我来说……”他顿了顿,似乎在说服自己,“……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是吗?
那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不对……既然他说这只是个代号,在等待被赋予意义……那么……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一个简单到近乎幼稚的联想,却似乎能奇妙地抚平我此刻内心的躁动。
“……汉,”我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比如……汉堡。”
我说出了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似乎能带来一种……踏实的、温暖的感觉,像饥饿时能得到的食物一样。
“……温暖的,能填饱肚子的。”
我用尽可能客观的语气描述着这个词给我的感觉,仿佛只是在给一个发音寻找一个具象化的对应物。
焐汉闻言,彻底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错愕,但更多的……是一种像是被什么东西深深触动了的、难以置信的……动容?
他漂亮的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闪烁,然后那星光迅速凝聚成无比温柔的光芒,如同融化的蜜糖,几乎要将人溺毙。
“汉堡……”他轻声重复,不再是疑问,而像是在品味,在确认。
随即,他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极其真挚的笑容,那笑容和他之前的温和不同,带着一种……仿佛尘封己久的东西被重新点亮的惊喜和珍视。
“温暖的……能填饱肚子的。
这个……这个说法……”他似乎有些语无伦次,深吸了一口气,才用一种格外郑重的语气,认真地看着我说,“……我喜欢。
玲芝,谢谢你。
以后……就叫我‘汉’吧。
我喜欢……你赋予它的这个意义。”
他好像……真的很在意我随口的这个解释?
就因为我说它“温暖”、“能填饱肚子”?
为什么?
难道……仅仅是因为失忆的我,无意中触碰到了什么他也在追寻的东西吗?
比如……在这个冰冷世界里的一点暖意和实在感?
就在我被他过于强烈的反应弄得更加困惑时,他伸出手,带着一种几乎是虔诚的温柔,极其轻柔地覆在了我的头顶。
这一次,他的动作里没有任何犹豫。
掌心传来的温度,隔着头发,清晰地传递到我的头皮,如同温水般缓缓流淌,瞬间驱散了部分寒意。
而那股熟悉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猛烈!
它不再是暗流,而是滔天巨浪,瞬间席卷了我的所有感官和理智!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记忆的最深处破土而出!
是什么?!
这感觉……这要命的熟悉感……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我完全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要推开他,只是任由那份温暖和熟悉感将我彻底淹没,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震撼与恐慌。
“好了,我们走吧。”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游离,出言道。
待我回神,焐汉收回了手,但他眼中的温柔并未褪去。
他转向我,朝我伸出手掌,掌心向上,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和保护意味,“地上凉,而且……你看起来很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来,我扶你起来。”
看着他伸出的手,温暖而坚定。
再看看周围依旧浓郁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理智再次占据上风。
我需要离开这里,需要信息,需要……活下去。
我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自己冰凉的指尖,轻轻搭在了他温暖的掌心。
他的手指立刻合拢,没有用力握紧,却稳稳地包裹住了我的手,传递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
在他站起身的牵引下,我也终于借力,摇晃着从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来。
长时间的蜷缩让我的身体有些僵硬,膝盖也因为刚才的摔倒而隐隐作痛,但我很快站稳了。
他并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非常自然地,如同牵着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般,稳稳地牵着我,朝着他之前指的那个有微弱光亮的方向走去。
我们走在似乎是某种破败的街道或空地上,西周依旧昏暗不明,危机西伏的感觉无处不在,偶尔有奇怪的风声掠过,带来莫名的寒意。
但我被他牵着手,他宽厚的掌心持续传递着温度,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莫名地……驱散了许多我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
就好像,只要跟着他走,就不会迷失方向一样。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危险。
我提醒自己,不能放松警惕。
走了不算太久,前方那一点微弱的光亮逐渐清晰、扩大。
一栋……建筑的轮廓在昏暗中显现出来。
它看起来并不高大,但造型……很特别,与周围那些破败、阴郁的景物格格不入。
那是一栋小巧而别致的两层小楼,墙壁似乎是暖色调的,窗户里透出明亮而温暖的橘黄色灯光,甚至还能看到门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刻着花纹的小招牌,隐约能辨认出是一个……“幸”字?
在这片仿佛被绝望浸染的土地上,这样一座充满生活气息、甚至可以说是“温馨”的建筑,简首就像海市蜃楼一样不真实。
“到了。”
焐汉的声音适时地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这就是‘幸’,我的……‘家’。”
我抬眼望去,当彻底看清那建筑的全貌——那温暖的灯火,那干净的门窗,那门楣上确实存在的、写着“幸”字的招牌,以及从里面隐隐传来的、似乎是食物香气和人语声时……我彻底怔住了,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心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巨大困惑。
“这里……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