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染坊里的再次相遇
母亲的咳嗽声在深夜愈发剧烈,药铺老板己经赊了三次账,如今见她上门就板起脸。
她攥紧衣角,目光扫过街边张贴的招工告示,忽然在 “赵家染布坊招杂工” 的红纸前停下脚步。
“杂工要做粗活,你这细皮嫩肉的,能行吗?”
染布坊管事王伯上下打量着黎田,吧嗒着旱烟袋。
作坊里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靛蓝染料的气味扑面而来,染缸边的工人赤着膀子,正将白布浸入泛着泡沫的染液。
黎田挺首脊背:“王伯,我什么苦都能吃。”
她想起昨夜母亲咳在帕子上的血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只要能按时发工钱,让我做什么都行。”
王伯吐了口烟圈,指了指墙角的木桶:“先去提十桶井水来。”
黎田撸起袖子,扛起木桶就往井边跑。
初秋的阳光晒得人发昏,她的额角很快沁满汗珠,粗粝的木桶把手上凸起的木刺扎进掌心,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当第十桶水晃晃悠悠倒进染缸时,身后突然传来嗤笑。
“王伯,您这是招了个花瓶来?”
赵华空倚在门框上,月白色长衫纤尘不染,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染布坊的杂工可不是来摆样子的。”
黎田浑身僵硬。
昨天那个骑马撞翻她颜料盒的人,此刻竟成了她的 “东家”。
她攥紧还在滴水的木桶,指节发白:“赵少爷若是觉得我不行,大可以现在赶我走。
但在那之前,我会把该做的活都做完。”
赵华空挑眉,目光扫过她被木刺划破的掌心:“倒是条硬骨头。”
他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风,“王伯,让她跟着老周学漂洗,别碰染缸。”
黎田咬着嘴唇跟在老周身后。
漂洗池里的水冰凉刺骨,她将浸透染料的布料用力揉搓,不一会儿指尖就冻得失去知觉。
老周一边捣鼓着木槌,一边絮叨:“赵少爷心善,别看他嘴硬,去年寒冬腊月还偷偷给乞丐送棉衣。”
黎田没搭话,心里却想起昨天那人居高临下扔银子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她蹲在河边清洗沾满污渍的围裙,忽然听见染坊后院传来争吵声。
“你又在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赵父的怒吼震得窗纸簌簌作响,“这是牡丹?
我看像被虫蛀过的烂菜叶!”
黎田悄悄探出头,看见赵华空面前的案板上摊着几块布料,靛蓝底色上晕染着奇异的图案,像是绽开的紫色鸢尾。
赵华空攥着画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爹,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这样的设计,城西周明的服装店己经找我谈合作了。”
“合作?”
赵父抓起布料狠狠摔在地上,“周家那小子就会搞些歪门邪道!
赵家染布坊传承百年,靠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扎染、蜡染,不是你这些不伦不类的玩意儿!”
黎田看得入神,脚下一滑,惊起一阵水花。
赵华空猛地转头,两人目光相撞。
她慌乱起身要跑,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站住。”
赵华空的声音在暮色中有些模糊。
黎田僵在原地,看着他弯腰捡起自己遗落的画笔。
那是支竹制的旧笔,笔杆上缠着褪色的红丝线,是母亲病前送她的礼物。
“画得不错。”
赵华空将笔递过来,指尖擦过她冰凉的手背,“昨天在街头,你画的那个小姑娘,眼睛里有光。”
黎田诧异地抬头,正对上他难得温和的目光。
还没等她开口,赵父的叫骂声再次传来:“赵华空!
这个月的账本还没核对!”
赵华空脸色瞬间冷下来,转身时抛下一句:“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学调色。”
接下来的日子,黎田的生活被染缸和颜料填满。
赵华空教她辨认二十西种不同深浅的蓝,从月白到藏青,每一种都对应着独特的染制工艺。
他总是站得很近,袖口的雪松香混着染料气息,说话时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际:“看到这锅染液表面的油花了吗?
只有霜降后采摘的蓝草,才能煮出这样的光泽。”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
半月后的清晨,黎田抱着刚晾干的布料走进仓库,听见几个工人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
赵少爷和城南李家的女儿定亲了。”
“可不是,门当户对嘛。
听说李小姐留过洋,还会弹洋琴呢。”
布料 “哗啦” 一声掉在地上。
黎田蹲下身捡拾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天赵华空手把手教她调配茜草红时,掌心传来的温度,突然觉得可笑。
自己不过是个卑微的杂工,又在期待什么呢?
当晚,她主动找到王伯:“我想调回漂洗池工作。”
王伯吧嗒着烟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了然:“赵少爷最近总往仓库跑,你当我这把老骨头眼瞎?”
他敲了敲烟杆,“但有些事,早断早好。”
黎田回到住处时,母亲正在缝补她的旧衣裳。
昏黄的油灯下,老人的白发格外刺眼。
“田儿,” 母亲轻声说,“隔壁张婶给你说了门亲事,是城郊卖豆腐的后生,人看着实诚。”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起来,黎田望着被雨水打湿的窗棂,突然想起赵华空画案上那朵未完成的鸢尾花。
她低头绣着帕子,针脚却越来越乱。
第二天,赵华空在调色房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他怒气冲冲找到漂洗池时,黎田正将布料浸入水中,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滑进袖口。
“为什么不来?”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黎田用力抽回手:“赵少爷,男女授受不亲。”
她捡起木槌开始捣衣,“我只是个杂工,不想惹麻烦。”
赵华空盯着她倔强的侧脸,突然想起初见时她涨红着脸要自己道歉的模样。
胸中腾起无名火,他抓起旁边的木盆狠狠摔在地上:“好,有志气!
那你就一辈子在这漂洗池里捣衣服吧!”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黎田望着满地狼藉,眼眶突然发烫。
木槌掉进池子里,惊起一圈圈涟漪,将她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搅得支离破碎。
深夜,赵华空站在书房窗前,望着雨帘出神。
书案上摆着黎田遗落的画笔,红丝线己经松开,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他想起白天她躲闪的眼神,心口像是被染缸里的蓝草汁液浸透,又酸又涩。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赵华空抓起画纸,将满腔烦躁化作笔下肆意的线条。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画纸上赫然是一朵盛放的鸢尾,花瓣上的露珠,像极了黎田转身时眼角未落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