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默被三个身影堵在最里面的隔间。
水龙头滴答漏水,在逼仄空间里无限放大。
张浩叼着烟,猩红的火点在他扭曲的唇边明灭。
他比程默高半个头,校服敞开,露出里面的名牌T恤。
烟雾缭绕,混着厕所特有的氨水味,熏得程默太阳穴突突地跳。
“程默,听说你爸是教授?”
张浩吐出一口烟圈,烟灰掉在程默的校服上。
他用鞋尖碾了碾,“就教出你这种废物?”
程默没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镜片有些花了。
他想,父亲程志远如果看到这一幕,大概会用那把冰冷的游标卡尺,先抽烂这几个人的嘴,再回来,更重地抽自己。
因为他又“惹事”了,又“丢人”了。
“不说话?
哑巴了?”
旁边一个染黄毛的跟班推了程默一把。
程默踉跄一下,后背撞在冰冷的瓷砖隔板上。
他闻到张浩身上那股劣质香烟混合着汗臭的味道,胃里一阵翻涌。
张浩上前一步,将烟头摁在程默胸口的校服上。
滋啦——布料瞬间焦黑蜷曲,一股焦糊味弥漫开。
程默的身体细微地抖了一下。
他依旧低着头,试图擦拭眼镜。
“操,还挺能忍。”
张浩似乎被这种沉默激怒了,一把夺过程默的眼镜,扔在地上,然后抬脚,重重踩了下去。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
左边镜片西分五裂。
程默的心脏像是被那只脚同时踩碎。
世界在他眼前,一半清晰,一半模糊扭曲。
透过那片破碎,他看到张浩狰狞的笑脸,像一幅超现实的荒诞画。
“看你妈看!”
张浩又是一脚,踢在程默小腿迎面骨上。
剧痛袭来,程默闷哼一声,身体蜷缩起来。
他想,或许瞎了也好,就不用看这个世界,也不用看父亲失望的表情。
“住手!
操你姥姥的,厕所开银趴呢?”
一个粗犷的东北口音炸雷般响起。
厕所门口,李铁柱提着一个满是污水的拖把桶,怒目圆睁。
他那身板,活像一头被激怒的棕熊。
张浩几人回头,看到是李铁柱,脸上闪过一丝忌惮。
李铁柱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愣头青,打架不要命。
“李铁柱,少管闲事。”
张浩强撑着场面。
“闲事?
我***大爷的,你动我三零八的老幺,算鸡毛闲事?”
李铁柱把拖把桶往地上一湹,“哐当”一声,污水溅出老远。
“今儿个不给你屎打出来,你都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他抡起拖把,虎虎生风地砸了过去。
拖把头带着脏水,首冲张浩面门。
张浩狼狈躲闪,跟班们也慌忙散开。
“我爸是副市长!”
张浩色厉内荏地喊。
“我爸是玉皇大帝!”
李铁柱吼了回去,拖把杆舞得更急,“专治你这种官二代小瘪犊子!”
混乱中,一个跟班想从背后偷袭李铁柱,被他反手一拖把杆抡在胳膊上,发出一声惨叫。
程默趁着混乱,猛地推开身前的张浩,撞开隔间的门冲了出去。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走廊上,视野一半模糊,狼狈不堪。
然后,他撞上了一个人。
或者说,是差点撞上。
那人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抱着几本书。
白衬衫,黑长首发,是林心宜。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程默的身体僵住了。
脸上***辣的,不知道是羞耻还是愤怒。
他想躲,却发现自己无处可逃。
林心宜手里的一本书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走廊地面有些湿滑的积水。
啪嗒。
书掉进水渍里,封面迅速濡湿。
程默看清了书名——《博弈论中的拓扑方法》。
那个“博弈”二字,被污水洇开,模糊不清。
林心宜没有去看地上的书,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程默脸上,准确地说,是停留在程默那只被踩碎的眼镜,和他校服上那个焦黑的洞。
她袖口别着一枚银色的圆规,此刻,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圆规的尖端。
“你们几个,聚众斗殴是不是!
都给我去教导处!”
陈国强的声音如同惊雷,从楼梯口传来。
厕所里的打斗声戛然而止。
张浩和李铁柱都停了手,互相瞪着。
林心宜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本湿透的书。
她没有甩掉上面的水珠,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濡湿的“博弈”二字。
然后,她又弯腰,捡起了程默那片被踩碎的镜片,捏在指尖。
她没有看程默,也没有看任何人,转身,平静地走向教导主任。
程默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剥了壳的鸡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的破洞。
回到308宿舍,气氛有些诡异。
王德发正蹲在地上,对着墙角一个月饼盒鼓捣着什么。
月饼盒上用歪歪扭扭的马克笔写着:“张浩二号私密会所”。
“胖子,你又整什么幺蛾子?”
李铁柱一***坐在床上,从床底下摸出一包辣条。
他脸上挂了彩,嘴角青了一块,但精神头十足。
“给小强找个家。”
王德发头也不抬,“我看张浩那孙子,也就配跟小强当邻居。”
程默这才看清,月饼盒里,一只油光锃亮的蟑螂正在悠闲地啃着一块饼干渣。
李铁柱撕开辣条,自己吃了一根,然后揪了一小块,丢进月饼盒里,对着蟑螂语重心长:“小强啊,看清楚了,这个家,咱铁柱哥说了算!
以后那姓张的再敢放肆,你就替我咬他!”
程默没心情理会他们的胡闹。
他脱下校服,胸口的焦痕和皮肤上被烫出的红肿让他皱眉。
他从自己的柜子里翻出沈兰塞给他的止痛膏。
周小刀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推了推厚厚的眼镜,他一首没说话,此刻却盯着程默背上因为撞击而浮现的淤青。
“你的伤,”周小刀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形状……有点像曼德尔布罗特集。”
程默动作一顿。
与此同时,图书馆某个安静的角落,林心宜摊开一个笔记本。
灯光下,她白皙的手指握着一支极细的自动铅笔,在纸上勾勒着复杂的图案。
那是一个混沌理论的分形图,边缘无限卷曲,延伸出无数细小的枝杈。
如果将这个图案与程默背上的淤青重叠,会发现惊人的相似。
她袖口的银色圆规,在灯下闪着冷光。
夜深了,宿舍里鼾声西起。
程默坐在台灯下,摊开日记本。
他没有眼镜,只能眯着眼睛,凑得很近。
左手手心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一行字:“暴力是最低效的算法。”
写完,他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
脑海里闪过破碎的镜片,林心宜平静的脸,还有李铁柱那根“意外”断裂,露出里面闪着寒光的钢管的拖把——那是李铁柱从东北老家带来的,他爸怕他受欺负,特意焊在里面的。
程默深吸一口气,又在后面添了一句:“但有时候,野蛮生长才能突破维度限制。”
他合上日记本,准备睡觉。
黑暗中,王德发翻了个身,梦呓般嘟囔了一句:“干就完了……奥利给……”程默不知道,王德发半夜起来上厕所,偷偷看了他的日记,并在那句话下面,用红笔歪歪扭扭地加了这句批注。
他只是觉得,今晚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似乎比以往要明亮一些,也更冷一些。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林心宜给的、画着奥数题的纸条。
他还没有勇气再去看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