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华发将军溃竹荒
红缨束发,本该意气风发,可此时林叙脸上浮现的,是不逊于死人的惨白。
他于写信人,始于那本凤凰曲。
那时年少轻狂,皇子陵祈安家有宝剑,需用孤本《凤凰曲》做交换。
于是他重金求曲,告示贴满了大陵京。
是那人,悄无声息,将孤本交给了府中小斯。
孤本中附了小纸,说本子珍贵,若只誊曲,用完便寄于溪山观山亭牌匾后的暗格之处。
林叙自是感激不尽,本子用完后,他捎带着银子一起放在观山亭。
数日毕,他与友结伴路过亭子,本是恰好一望,就瞧见了牌匾下银光闪闪。
孤本不见了,可银子没挪位置,垫着银子的,是又一封书信。
如此,不知不觉,他们书信相伴,谈论今古,相许情意。
写信之人知晓寻凤凰曲的是林家小将军,可是林叙却从来不知道写信之人是何身份。
情意西起,按捺不住。
所以,在那一天,林叙算着收信的日子,前去窥探。
那一探,见到的是陈辞的表兄,陈笙。
他截住的最后一封信,亦是此时手中这封。
落笔之处,陈笙二字落笔,中间添着一朵墨梅。
可如今,岁月沉淀,细细去瞧,便可察觉那墨梅之下,嵌着一个辞。
用墨不同,梅花和最后一字与全篇截然不同。
林叙失神,指尖不自觉地去触摸,控制不住地去颤抖,随后发出几乎绝望的嘶喊声。
“全错了!
全都弄错了!”
写信的不是陈笙!
而是被他困在林府,亲手逼死的陈辞!
“陈辞!”
林叙跪在地上将信件拦在怀里,越抓越散,最后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去祈求。
“名字被改掉了!
写信的是陈辞啊!”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自己对陈辞干的事!
他日日羞辱,甚至逼着陈辞去给陈笙的衣冠冢下跪!
“陈辞呢?
他知晓写信的人是我,寄了情丝写下誓言的人是我!”
天空一声巨响,伴着屋里恐惧绝望的尖叫。
雨终于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门外担惊受怕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瓷杯碎落一地,林叙己然倒地,手腕处鲜红的血洇湿信,辞字越发明显。
林叙险些丧命的消息惊动了陵京,皇帝那边也派人送来了补品。
百官自然也是不敢懈怠,虽说林父前些年病逝,陈辞现如今又殒身,偌大的林府只剩下个林叙,可架不住他母家有人啊。
林叙母亲叙朔可是西戎边境带兵的持节将军,手里有人,一待就是十年余,连陵帝都忌惮三分。
满屋堆着人参补药,可躺在床上的人还是不见生气,来人喂药也只能掐着脖子掰开口硬往里面灌。
“泽川,你这样躺着,若叫走轮回道的陈辞看见了,该是恨还是不恨。”
陵祈安放下纸伞,叫退了屋里的侍从,跨步走到床边,随口说出了这些天没人敢提的名字。
林叙听见名字,像是被化了神魄,眼里涌出泪。
“我梦见他了。”
“什么?”
陵祈安贴近床,仔细看到了藏在袖子里那双面目全非的手,不由得心神一紧。
“陈辞让我回去……他说,让我再等等,等他走远了,他说……下辈子不想遇见我啊……”哭声又开始急切,林叙挣扎着坐起身,双手伸出袖口,却又立马相扣,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手。
“为什么?
我为什么不早点发现!
他走得那么早!!
却连让我再见他的机会都不给!!”
“我最该死!
为什么要让我清醒地活着!”
唾弃自己,厌恨自己,无时无刻不想杀了自己!
陵祈安拦不住林叙,只得叫来侍从再灌一碗安神药。
看着林叙软绵绵地躺下床,陵祈安才慢慢靠近。
床榻上掉下一本破旧书籍,陵祈安捡起翻开一看,嘲讽一笑。
“早知今日是如此结局,当年,我就不该要这《凤凰曲》”这局面,他也掺了一脚,落得这狼狈场面。
林叙瞪着眼睛,可是眼里无神,嘴边的药渍被轻轻擦去,陵祈安开口。
“既然,他不想让你死,你就当随他最后一个愿了。”
祈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签,挂在床头。
“南夷边境起了瘟疫,大哥***父皇,让我前去,你等我立了大功,我就***带你去西戎玩。”
门外雨声清晰,林叙只来得及往外一望,身影便己经看不清了。
脚步缓缓,在窗边一顿。
“你可比我大了好几岁!
哥,向前看,别让我看不起。”
再见,花也开了,西戎的草原一望无际。
可祈安,没能回来。
信上说,祈安染了病,第二天的太阳还没升起,人就没了。
祈安的一切都留在了南夷,只剩少年走时挂在床头的平安签。
“祈安,哥还在等你啊。”
陵京又挂上了灵幡,哭声响彻,林叙隐在人群里,声音微弱。
这世上,最后一个牵挂他的人也去了。
祈安,祈求平安,祈安死了,像是天命,大陵,好像也活不长了。
大陵十七年,太子抱着侍从尸体,自焚于东宫。
火势烧天,林叙第一次见到,那个胆小懦弱的太子在火光中疯癫咒骂陵帝,字字都可诛九族 。
东宫的火烧了一天一夜,陵祈泽的名字也消失在玉牒中。
大陵十八年,二皇子陵祈誉弑父谋反,大军逼到庆安殿前,只见陵祈誉稳坐龙椅,一手执剑,一手提着陵帝的头颅。
咧嘴大笑,甚是满意地赞叹道。
“你不是喜欢诛九族,砍头颅吗?
你也该试试被砍掉脑袋的滋味。”
一箭穿心,手里的头颅咕隆隆滚下了龙椅。
陵祈誉撇下剑,不慌不忙地躺在龙椅上。
“陈笙啊,龙椅……其实也不过如此啊。”
一场战乱后,大陵再也没有陵家人,丞相当权,各党争霸,南夷瘟疫愈演愈烈,西戎边境挑衅不断。
一切太乱了,大陵再也没有迎来春。
“算算日子,你也该走远了吧。”
观山亭又来了人,模样英俊,可生了一头白发,与萧瑟寒风一起隐入黄昏。
林叙拔出剑除掉周围的杂草,剑落地,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
他从怀里捧出好几朵越桃,轻轻放在地上。
“你……要走快点啦,你知道的,我脚步比你轻快,总是会忍不住地想去追你。”
那双手生茧,一下一下在地上拨出一个小坑,剑柄压了压,深浅还算是合适。
“陈辞,快快走……像我这样的人,下辈子就别再遇见了……”宝剑是上午砺好的,果真如祈安所说,一剑穿喉。
鲜血将染白花,那双眼睛恍惚着,像是看到了什么,用尽全身力气,才换来一丝余力拨开花。
风声动松竹,几片竹叶吹落,恰落在林叙身上。
抵剑锋长跪,只有竹叶做墓,将于悔恨长眠于观山亭。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