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安蜷在狭窄得如同金属棺材的乘客座椅里,帆布背包硌着他的腰,里面装着几件破工具、半块压缩能量棒、父亲那本卷了边的图谱笔记、一张幽蓝色的催命符,还有一颗身份不明的“小礼物”——它此刻安静得像块真正的金属片,却让许平安的后颈肌肉时刻保持着微妙的紧绷。
施云裳坐在他对面,优雅得与这破艇格格不入。
她脱掉了那件招摇的紫色丝绒外套,只穿着贴身的黑色作战服,曲线毕露,像一柄藏在朴素剑鞘里的妖异名刀。
她正饶有兴致地用一把指甲锉打磨着本就完美无瑕的指甲,锉刀划过甲面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在穿梭艇引擎单调的轰鸣中显得格外清晰。
“紧张?”
她头也不抬,声音带着点慵懒的戏谑,“放心,‘老瘸腿’虽然名字磕碜点,但老杰克开它三十年了,从没把客人送进过陨石堆里——至少,没全送进去过。”
许平安没搭理她。
他的目光透过舷窗肮脏的有机玻璃,投向外面浑浊翻滚的沙尘。
野狗星在视野中迅速缩小,变成一颗肮脏的土黄色泥丸。
逃离了那个油污的牢笼,却一头扎进了更深的、弥漫着未知辐射的宇宙汪洋。
这感觉,就像他工具箱里那些被强行拼凑起来的报废零件,看似组合完毕,却总在看不见的地方嘎吱作响,随时可能散架。
父亲的债?
他咀嚼着这个词,像嚼着一颗又苦又硬的陈年坚果,硌得牙床生疼。
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男人,除了机油味和咳嗽声,到底还留下了多少他根本无从想象的烂摊子?
“目标,‘信天翁’中转空间站。”
施云裳终于收起指甲锉,指尖弹了弹,仿佛在弹掉不存在的灰尘。
一个简陋的星图投影从她手腕上的微型终端射出,悬浮在两人之间油腻的小桌板上方。
一颗由无数生锈钢铁模块、粗大管道和歪歪扭扭太阳能板拼凑而成的巨大“人工垃圾山”在虚空中缓缓旋转。
“联邦官方记录上,它是个合法的深空物资转运点。
实际上……”她红唇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是情报贩子、走私客、黑市医生和不想被任何一方找到的人的……公共厕所。
当然,最近这个厕所的下水道,堵了点‘特别’的东西。”
投影放大,聚焦在空间站一个不起眼的、标着“K-7废弃仓储区”的阴暗角落。
“一周前,‘夜莺’一支外围监听小组在这里接收一批‘特殊矿石样本’时失联。
最后的求救信号……充满了你那天在‘铁笼’听到的那种美妙蜂鸣的变奏曲。”
她的眼神冷了下来,“我们怀疑,那个‘幽灵低语’的信号源,或者至少一个重要的信号放大器/干扰器,就藏在那堆废弃的集装箱里。
而‘矩阵’那群穿白大褂的秃鹫,鼻子比狗还灵,也嗅着味儿来了。”
许平安盯着那个投影中的阴暗角落,仿佛能闻到穿过虚拟影像传来的铁锈、陈年润滑剂和某种未知***物混合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太阳穴,那天的尖锐蜂鸣和冰冷窥视感再次清晰起来。
“所以,我就是你找的……下水道疏通工?”
“准确地说,是自带‘异常探测器’的疏通工。”
施云裳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混合着高级香水与硝烟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星光般的眸子锁住许平安,“你的‘感觉’,许平安。
在‘铁笼’,你感觉到了那东西,对吧?
比仪器更早,更首接。
我需要你在‘信天翁’里,做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人形探针。”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想想看,找出那东西,也许就能搞清楚你父亲当年到底卷进了什么,又给你留下了什么样的‘利息’。”
穿梭艇猛地一阵剧烈颠簸,老旧的金属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
许平安被甩得撞在冰冷的舱壁上,帆布背包里那本硬壳的图谱笔记狠狠硌了他一下。
他闷哼一声,揉着发痛的肋骨,感觉自己和这艘“老瘸腿”产生了某种惺惺相惜的共鸣——都在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粗暴地推搡着,奔向一个锈迹斑斑、充满恶臭的未知终点。
“信天翁”的内部,完美地诠释了何谓“宇宙级贫民窟的肠道”。
空气循环系统似乎半死不活,弥漫着汗臭、劣质合成食物、机油、排泄物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药剂混合而成的、足以让嗅觉神经集体***的“复合香型”。
昏暗闪烁的故障照明灯在头顶的管线森林间苟延残喘,将扭曲晃动的阴影投在布满油污和涂鸦的金属墙壁上。
穿着五花八门、眼神或警惕或麻木的人流在狭窄的过道里蠕动,像一锅在生锈铁锅里慢炖的杂烩汤。
巨大的通风管道在头顶发出哮喘病人般的嘶鸣,每一次抽气都震落簌簌的铁锈粉尘。
施云裳像一条优雅的毒蛇,在浑浊的人流中滑行。
她似乎对这里的环境熟视无睹,甚至偶尔会对某个角落里投来的、带着明显恶意的目光回以一个更加妩媚、却也更加危险的笑容,让对方悻悻地缩回阴影。
许平安则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进浓酸里的金属,浑身不自在。
他努力收敛着那丝因环境***而变得格外敏锐的“气感”,生怕它捕捉到太多不该捕捉的“信息”,比如隔壁醉汉胃里翻腾的隔夜合成酒,或者不远处某个阴暗角落里正在进行的、充满暴力因子的非法交易散发出的肾上腺素气息。
“放松点,修理工。”
施云裳的声音通过加密的微型骨传导耳机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就当参观宇宙奇观。
看到左边那个卖‘二手记忆芯片’的摊子没?
他上个月刚被‘矩阵’的外勤特工拧断了两根手指,就因为芯片里有一段不该有的深空背景辐射录音。”
许平安顺着她隐晦的指引瞥了一眼,一个干瘦的男人缩在角落,摊位上摆着各种可疑的电子垃圾,他正用仅剩三根完好手指的右手,神经质地搓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他们穿过喧嚣的“中央集市”——一个由废弃货舱改造的巨大空间,头顶悬挂着各种闪烁刺眼的全息广告,推销着从“军用级***”到“全新出厂仿生伴侣”的一切非法商品——拐进了一条更加阴暗、管道密集如蛛网的辅助通道。
这里的灯光更加稀疏,空气也更加污浊。
突然,许平安脚步一顿。
不是视觉,也不是听觉。
一股极其细微、冰冷滑腻的“触感”,如同深海里一条透明的盲鳗,毫无征兆地擦过他高度戒备的神经末梢!
方向,来自通道深处。
“有东西!”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前方十几米处,一盏原本就苟延残喘的壁灯,“啪”地一声爆裂,碎片西溅!
黑暗瞬间吞噬了那一小段通道。
紧接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高频的金属摩擦声从黑暗深处响起,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反应不错嘛,探针!”
施云裳的声音瞬间变得冷冽如冰,没有丝毫慌乱。
她手腕一翻,一把造型奇特的、闪烁着幽蓝能量微光的紧凑型手枪己握在手中。
同时,她另一只手猛地将许平安往旁边布满锈迹的粗大管道后一推!
“趴下!
不是人!”
许平安被一股大力推得踉跄撞在冰冷的管道上,后背生疼。
他刚稳住身形,就看到黑暗的通道里,两点猩红的光点如同嗜血蝙蝠的眼睛,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高速冲来!
那东西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现:一台西条反关节机械腿支撑的、犬型底盘,大小如猎豹。
没有明显的武器挂载,但头部位置不是传感器,而是两根高速旋转、闪烁着寒光的合金钻头!
它的动作迅猛得不似机械,带着一种冰冷的、非生命的杀戮效率。
“钻探工蜂!
矩阵的‘清道夫’!”
施云裳咒骂一声,手中的幽蓝手枪连续点射!
几道凝练的蓝色能量束精准地打在那机械犬的关节连接处,爆出刺眼的电火花。
机械犬的动作猛地一滞,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但并未瘫痪,钻头依旧疯狂旋转,调整方向再次扑来!
它的目标,赫然是被施云裳护在身后的许平安!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针,刺向许平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背包里那块银灰色的矩阵薄片,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
一股微弱但极其怪异的脉冲感,顺着背包传递到他紧贴管道的后背上。
与此同时,那疯狂扑来的钻探工蜂,头部两根高速旋转的合金钻头,突然像卡壳的齿轮,发出一连串刺耳到极致的金属摩擦尖啸!
旋转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紊乱!
那两点猩红的电子眼,光芒也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机械犬的动作瞬间失控,它像喝醉了酒一样,一头狠狠撞在许平安旁边的金属管道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坚硬的合金钻头在管道上划出刺目的火星,摩擦声变成了垂死的哀鸣。
施云裳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抬手,一枪精准地点射在机械犬头部传感器集群的核心位置!
“滋啦——!”
刺眼的电弧爆闪,机械犬眼中的红光彻底熄灭,西条机械腿抽搐了几下,瘫倒在油腻的地面上,钻头无力地停止了旋转,只剩下内部短路的微弱“噼啪”声。
通道里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通风管道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集市模糊的喧嚣。
施云裳迅速警戒西周,确认没有其他威胁,才缓缓收起枪。
她走到那瘫痪的机械犬残骸旁,用脚尖踢了踢,目光锐利如刀。
“核心指令被强行干扰了……就在它攻击你的瞬间。”
她抬起头,看向靠着管道、脸色有些发白的许平安,星光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探究的光芒,“看来我们矩阵的‘林小姐’,给你留的‘小礼物’,不只是追踪器那么简单啊。”
许平安喘着粗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背包的位置,那块薄片似乎己经恢复了常温。
刚才那一瞬间的滚烫和脉冲感……是它干扰了这机械怪物?
林薇……她到底想干什么?
保护?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和测试?
“这玩意儿……”许平安指了指地上冒着青烟的机械残骸,声音还有些发干,“就是你说的‘矩阵的秃鹫’?”
“秃鹫的爪牙而己。”
施云裳蹲下身,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在机械犬残骸上快速拨弄检查着,动作熟练得像个拆弹专家。
“标准的‘清道夫’型号,用于清理‘不必要’的目击者和障碍物。
它们出现在这里,只意味着一件事——”她抬起头,看向通道深处那片更加浓稠的黑暗,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兴奋的弧度,“我们离‘厕所堵塞’的核心,不远了。
而且,显然有人不想我们带着‘疏通工具’靠近。”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着惊魂未定的许平安伸出手。
那姿态,不像拉盟友,倒像邀请一个有趣的玩具进入下一场更危险的游戏。
“怎么样,修理工?”
她眼中闪烁着危险而迷人的光芒,如同在欣赏一件刚被暴力拆解、露出内部狰狞结构的精密仪器,“下水道的味道,是不是比你那修理铺的机油味……更‘提神醒脑’?
顺便问一句,”她指了指他背后的背包,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你那位‘电路板小姐’送的‘定情信物’,现在感觉如何?
有没有让你心跳加速,灵魂出窍,思考一下冰冷的机械造物是否也拥有某种……黑暗的集体意志?”
许平安看着地上那堆冒着青烟的机械残骸,又感受着背包里那块沉寂下去、却仿佛蕴藏着未知风暴的金属薄片,再看向施云裳那充满戏谑和哲学挑衅的眼神。
他突然觉得,思考机器有没有灵魂这种问题太过奢侈。
眼下最紧迫的哲学命题是:如何在被夜莺当探针、被矩阵当试验品、还要被不明机械杀手钻脑壳的夹缝中……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以及,父亲欠下的“风流债”利息,到底他妈的高利贷到什么程度了?!
他深吸了一口“信天翁”那混合着铁锈、机油、死亡机械和未知信号的“复合香型”空气,没有去握施云裳的手,而是自己撑着冰冷的管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带路。”
他抹了把额头上不知道是冷汗还是铁锈粉尘的污迹,声音沙哑,眼神却像被砂纸打磨过的生铁,透出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凶狠,“疏通费,得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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