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死寂的寒冷仿佛凝固了。宋小宝背对着墙角,粗鲁地收拾着被踩烂的蘑菇,心里翻江倒海。
那小乞丐一声试探性的“哥?”,像根羽毛,轻轻挠在他紧绷的心弦上,却让他更加烦躁。
“哥什么哥!谁是你哥!”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声音在地道里嗡嗡回响。
他直起身,拎起装满残菇的破筐,准备倒掉——这些已经卖不上价了。
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墙角那瘦小的身影还缩着,手里紧紧攥着他给的那朵好菇,像抓着什么稀世珍宝,一双眼睛在脏污的脸上亮得惊人,怯生生又带着一丝渴望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除了恐惧和饥饿,似乎……还有种别的东西。不是纯粹的茫然,倒像是……认识这蘑菇?
宋小宝心里一动,脚步顿住了。他想起刚才这小贼生啃蘑菇的举动。一般人,尤其是饿极了的小乞丐,看到这白生生的东西,第一反应恐怕是能不能吃,安不安全。但这小子,似乎是认得,直接就下嘴了?
“喂,”宋小宝把破筐往地上一放,语气依旧生硬,但少了些戾气,“你……认识这东西?”他用下巴点了点小乞丐手里的平菇。
小乞丐被他突然问话吓了一跳,身体又往后缩了缩,但攥着蘑菇的手没松。他迟疑地点点头,喉咙里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像是很久没说话,声带都锈住了。
“……菇……平菇……”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宋小宝从未听过的口音,软绵绵的,尾音拖得很长。
“你会说话啊?”宋小宝眉头一挑,心里的疑窦更深了。这口音,绝不是本地人,甚至不像北方的。
“你哪来的?咋跑到这鬼地方来了?还偷……还动我的菇?”
小乞丐似乎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眼神又慌乱起来,低下头,脏兮兮的头发遮住了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用那奇怪的软糯口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叫小山子……杭……杭州……来的……”
“杭州?!”
宋小宝眼睛瞪圆了。杭州!那不是在老南边,画报上才有的西湖边上吗?离这黄河边上的包头,怕是有几千里地!一个半大孩子,怎么跑到这荒山野岭的地道里来了?
“杭州……你跑这儿来干啥?讨饭?”宋小宝觉得不可思议。
小山子摇摇头,脏污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倔强和委屈,声音也大了一点:“不是讨饭!跟……跟我爹娘……怄气……跑……跑出来的……”他说着说着,眼圈似乎有点红,但强忍着没掉泪。
“怄气?离家出走?”宋小宝心里咯噔一下。
他自己为了学种菇,也算半离家,但那是为了奔前程。这小子……就因为怄气,从天堂般的杭州跑到这苦寒之地?还沦落到钻地道偷生蘑菇吃?这简直……太奇葩了!
“你爹娘……干啥的?”宋小宝下意识追问,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小山子吸了吸鼻子,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小声说:“种……种菇的……我家……有大棚……种香菇……平菇……金针菇……都种……”
“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宋小宝脑子里炸开!
种菇的!
杭州来的!
爹娘就是菇农!怪不得这小子认得平菇,敢生啃!怪不得他看到这地道里的菌包,眼神里有种熟悉的光!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宋小宝。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他费尽心机、冒着巨大风险“偷师学艺”、用土法捣鼓菌种、像老鼠一样“借”材料占场地……结果,命运竟然给他塞过来一个……现成的、懂行的“小师傅”?还是从全国有名的食用菌产区来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脏得像泥猴、眼神里还带着惊恐和倔强的小子,仿佛看到了一座移动的金矿!
不,是比金矿更珍贵的东西——活生生的经验和门道!
“你……你家种菇?”宋小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一点,“那你……懂采菇?懂卖菇?”
小山子用力点点头,似乎找到了点底气:“懂!天不亮……采!要快!手要轻!不能碰坏伞盖!采下来……按大小分……装筐……底下垫湿布……盖湿棉被……保温……不能吹风……吹风……菇就干了……不好看……卖不上价……”
他语速不快,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条理清晰,说的全是宋小宝在王喜柱那里用冻僵的手指和无数个凌晨摸索出来的、书本上没有的、最实际的经验!
尤其是那个“盖湿棉被保温保湿防吹风”,宋小宝只知道王喜柱是这么做的,但从来没深究过原理,小山子却说得明明白白!
宋小宝的心跳得像擂鼓。他看着小山子身上那件破烂的、几乎拖地的烂棉袄,再看看地道里堆积如山、即将错过最佳采摘期、可能迅速贬值甚至烂掉的四百斤鲜菇……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成型!
“小山子!”宋小宝猛地蹲下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眼神像饿狼看见了肥羊,吓得小山子往后一仰。
“想……想吃饱饭不?想穿暖和不?想……想挣点钱回家不?”宋小宝连珠炮似的发问。
小山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住了,下意识地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警惕。
“好!”宋小宝一拍大腿,声音在地道里激起回响,“跟着***!帮我采菇!卖菇!我管你饭!管你住这地道里……暖和!等卖了钱,分你!够你买车票回家!”
他指了指周围:“看见没?这些菇,都是我的!再不采,就老了!烂了!一分钱不值!你懂采,懂怎么保鲜,对不对?咱俩合伙!你出力,我出货!卖了钱,咱们二……不,三七分!你三!我七!”
宋小宝一咬牙,开出了他能承受的最高价码。现在,时间就是金钱,这小子的手艺就是救命稻草!
小山子愣住了,看看宋小宝急切的脸,又看看周围黑暗中那一片片在煤油灯下泛着诱人灰白色光泽的平菇。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肚子里适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管饭……住地道……暖和……分钱……回家……这几个词像魔咒一样钻进他脑子里。
他流浪太久了,饥寒交迫,受尽白眼。眼前这个人,虽然刚才凶神恶煞,但最后给了他吃的,现在又给了他一个……希望?一个凭自己熟悉的手艺换口饭吃、甚至可能攒点路费的希望?
恐惧在生存和归家的渴望面前,渐渐退却。他看着宋小宝,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犹豫慢慢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取代。
“……真……真的管饭?”他小声确认,声音里带着渴望。
“管饱!玉米饼子管够!等卖了钱,给你买肉包子!”宋小宝拍着胸脯保证。
“……住这儿……不赶我走?”
“不赶!这地道,以后就是咱俩的……蘑菇基地!”宋小宝豪气干云地挥手。
小山子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朵冰凉肥厚的平菇,又抬头看了看宋小宝,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干!”
“好!”宋小宝大喜过望,感觉压在心口的大石瞬间被搬开了一半!他立刻行动起来,像换了个人,充满了干劲。
“快!没时间磨蹭了!”他一把拉起还有些发懵的小山子,“现在就开始!你教我……不,你告诉我,现在这菇,能采了吗?是不是有点晚了?”他指着旁边一个菌盖边缘已经开始微微上翘的菇朵。
小山子凑过去,伸出脏兮兮但手指纤细的手(这双手,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更像是做精细活的),极其熟练地轻轻捏了捏菌盖边缘,又看了看菌褶的颜色和孢子粉的情况。
“还……还行。”他判断道,“边缘还没完全平……孢子粉……不多。抓紧采……天亮前……送到市场……还能卖……好价。”
他的专业判断给了宋小宝极大的信心。“听你的!”宋小宝立刻递给他一个干净的(相对而言)旧面粉袋,“这个装菇!轻拿轻放!按你说的,只采好的!老的、小的、被虫咬的,不要!”
他又指着角落里自己“借”来的几个破筐:“采满了放这里!我去弄水,泼地上,还有……湿棉被?上哪弄湿棉被去?”这成了新难题。
小山子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破烂的、几乎能拧出水来的烂棉袄,又指了指地道壁上凝结的水珠:“这个……也行……多……多泼水……湿气大……一样……”他倒是很会因地制宜。
宋小宝一拍脑门:“对!就用你的破袄!湿透了盖上去!再泼水!”虽然寒碜,但管用就行!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两个少年立刻投入了紧张的战斗。
•宋小宝: 像打了鸡血,负责体力活。他飞快地跑到地道入口附近的泉眼(这是他之前发现的活水来源),用破桶打来冰凉的泉水,一桶桶泼洒在通道的地面和墙壁上。
地道里本就潮湿,水汽很快蒸腾起来,湿度肉眼可见地上升。
他又脱下自己的一件破旧单衣,浸透了水,和小山子那件湿透的烂棉袄一起,盖在装好菇的破筐上。
•小山子: 展现出了惊人的专业素养。他蹲在菌包前,那双纤细的手此刻异常灵巧稳定。指尖轻轻一旋一挑,一朵朵边缘内卷、菌盖厚实、菌褶紧密的顶级平菇就被精准地采下,动作轻柔迅捷,几乎没碰坏任何菌褶。
他采下的菇,大小均匀,品相完美,直接放入面粉袋,码放整齐。他甚至还下意识地将一些稍微小一点但形状好的菇单独放在一边(这种小菇在饭店里很受欢迎),把开伞过大、孢子粉明显的挑出来扔到角落(这种只能贱卖或自己吃了)。
这份熟练和眼力,看得宋小宝暗暗咋舌,同时也心花怒放——捡到宝了!绝对是捡到宝了!
地道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采菇时轻微的“噗噗”声,以及水滴落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山子的动作越来越快,宋小宝也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泼水、盖“被”、把采满的袋子搬到筐边码好。
当小山子采下最后一朵符合标准的鲜菇时,外面天色已经透出微微的蟹壳青。
两人累得几乎直不起腰,但看着那几筐(其实是破筐加破袋)码放整齐、盖着湿衣物的鲜菇,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快!天快亮了!”宋小宝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混合物,“得赶紧送去市场!早市上才能卖上价!”
他把那辆同样“借”来的、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人力三轮车推到了地道入口附近(这是他之前为运输准备的)。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几筐沉甸甸的鲜菇抬上车。小山子细心地又把湿透的烂棉袄盖在最上面一层。
“你……认得去市场的路吗?”小山子有些担心地问。他人生地不熟。“认得!王喜柱那儿我送过无数次!”
宋小宝咬着牙,扶住车把,“你……坐后面!扶稳筐子!别颠坏了!”
小山子点点头,麻利地爬上三轮车后斗,用身体小心地护住那些筐。宋小宝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车把上传来的沉重分量——这不仅仅是几百斤蘑菇的重量,更是他改变命运的希望,和一个意外收获的“合伙人”的未来!
他铆足了劲,蹬动了三轮车。破旧的车轮碾过崎岖的山路,发出不堪重负的***,载着两个满身疲惫却眼中放光的少年,冲破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向着东河区喧嚣的早市,向着他们人生的第一桶金,奋力前行。
晨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宋小宝却感觉浑身燥热。
他回头看了一眼紧紧护着蘑菇筐的小山子,那张脏污的小脸在晨曦微光中显得异常认真。
“坐稳了!”他低吼一声,脚下蹬得更用力了。
这条“借”来的路,似乎因为多了一个同行的身影,变得不那么孤独,也更有力量了。
而地道深处,那些被采摘过的菌包,正在潮湿的黑暗中,悄然孕育着下一轮收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