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靠着青铜镜那冰冷的触感才勉强维持一丝清醒,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仿佛能吞噬脚步声的苔藓上。
西周的巨木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巨大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的陌生花香和远处低沉的兽吼交织,不断***着他紧绷的神经。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绿意和死寂压垮时,前方的光线似乎略微亮堂了一些。
他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片稍显开阔的林缘空地走去,只想找个地方喘口气。
忽然,浅水的脚步顿住了,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就在空地中央,一棵形态奇异的古树虬枝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他,身量颀长,穿着一件样式极为古朴、似乎从未见过的素色长衫。
那衣料在透过稀疏枝叶的光斑下,隐隐流动着一种温润内敛、非布非丝的光泽。
风拂过,长衫的下摆微微飘动,却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浅水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刚才明明仔细看过这片空地!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目光,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首先映入浅水眼帘的,是一双眼睛。
那眼神平静得如同深秋的古潭,幽邃得仿佛能吸纳光线,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静的探究,正稳稳地落在浅水身上。
这目光既不锐利,也不压迫,却让浅水有种被彻底看透的错觉。
接着,浅水才注意到对方清癯的轮廓,肤色如玉,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额际。
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气质疏离而洁净,仿佛与这片喧嚣原始的森林格格不入,却又奇妙地融入其中,成了林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浅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手中的青铜镜,喉咙有些发干,带着惊疑和一丝刚脱离困境后见到同类的茫然,声音干涩地开口:“您……是谁?”
他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懂他的话。
那人目光在浅水身上停留片刻,尤其在看到他手中紧握的青铜镜时,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唇角微扬,牵起一个极淡的、如同微风掠过湖面的浅笑,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清泉滴落石上:“吾名墨渊。”
他的目光转向浅水,带着一丝温和的询问:“你又是何人?
此间生灵,吾大多识得,却从未见过你。”
他的话语清晰,但遣词用字带着一种古雅的韵味。
浅水怔了怔,对方的话语方式让他感觉既陌生又遥远,但那份平静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了一丝。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开口:“我叫浅水!
我是从……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一个叫归云村的地方。
我在田里挖到了这个……”他举起手中的青铜镜,“它就……它就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我想回去!”
他的话语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凌乱,眼神里充满了求助。
“青铜镜……”墨渊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古朴的铜镜,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审视,甚至有一丝了然的深邃,仿佛触碰到了某个尘封己久的记忆。
“此物非凡。”
他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九州之地,寻常生灵,断无可能凭它跨越界域之壁。”
“九州?”
浅水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词,脸上写满了困惑,“这…这里叫九州?”
墨渊的目光从青铜镜上移开,望向这片广阔而奇异的世界,声音仿佛融入了林间的风:“是。
此方世界,名曰九州。
你看那远山莽莽,有坚韧矮人凿山开洞,筑石为城;碧海汪洋深处,鲛人织水为绡,歌喉可引星月;无垠草原之上,牧人逐水草而居,纵马如飞……”他抬手,指向目力所及的壮阔山河,“万族在此生息,各有其道,各有其法。
此界与你所来之‘归云村’,同是这浩瀚寰宇之中的一方天地。”
浅水听得目瞪口呆。
矮人?
鲛人?
万族?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人世间”的认知。
他下意识地环顾西周这片陌生到极致、却又磅礴宏大到令人窒息的天地,心头涌上更深的茫然和恐惧。
“那…那我该怎么回去?”
浅水的声音带着颤抖,几乎是哀求地看向墨渊,“求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回到我的村子?”
墨渊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面沉默的青铜镜上,又缓缓移回浅水焦急的脸上。
他的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深邃。
“归途渺渺,”墨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敲击在浅水心坎上,“此镜乃上古遗物,其穿梭两界之力,玄奥莫测,非吾所能尽解。”
浅水的心猛地一沉,绝望感再次袭来。
然而,墨渊紧接着的话,却像黑暗中投入的一颗微光石:“然,此镜既择你为引,破界而来,其中必有吾等尚未洞悉之因缘。
或许……”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深深看进浅水眼底,“了却此间你当行之因果,方是开启归途唯一之钥。”
“因缘?
因果?”
浅水喃喃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词,感觉它们沉重如山,“我…我在这里能有什么因果?
我只是…只是想回家……”“吾亦不知你之‘因果’为何。”
墨渊坦诚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但镜光指引,必有深意。
留于此界,或能寻得答案,亦或…寻得归途。”
他平静地看着浅水,“恐惧无益。
既来之,则需明之。”
浅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自称墨渊、气质超凡脱俗、话语间仿佛蕴藏无尽岁月的男子。
他之前提到过“守护多年”……一个荒谬却又因这诡异经历而显得不那么荒谬的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浅水脱口而出:“多年?
……您…您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恕我冒昧,您守护这九州……多久了?”
他紧紧盯着墨渊的眼睛,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墨渊闻言,脸上那浅淡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些,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他微微颔首,声音波澜不惊,却清晰地回荡在林间:“悠悠岁月,寒来暑往,算来……三百年矣。”
“三……三百岁?!”
浅水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对方在说笑。
但墨渊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戏谑之意。
震惊如同巨石砸入脑海,浅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差点绊倒,他手忙脚乱地扶住身边的树干。
“三……三百年?”
浅水的声音都变了调,一个更加惊悚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恐惧压过了震惊,他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那……那我……我难道是死了吗?!
这里是阴曹地府?!
您是……您是鬼差还是阎王老爷?!”
他浑身汗毛倒竖,脸色煞白,慌乱地上下打量墨渊,又惊恐地环顾西周这片诡异的森林,仿佛每一片树叶后面都藏着索命的鬼影。
墨渊看着浅水那副如同受惊兔子般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以及那语无伦次、带着浓浓乡野惊恐的质问,眼中那抹极淡的笑意终于化开,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
“稍安勿躁。”
墨渊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定海神针,“汝阳寿未尽,气息鲜活,魂魄俱全。
此地非幽冥鬼蜮,仍是生者之界,名曰九州。
吾亦非鬼差阎君,不过……比寻常生灵活得稍久一些罢了。”
稍久?
三百年叫稍久?!
浅水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大口喘着气,但墨渊那平静的话语和身上毫无阴冷之气的温润感,终究让他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了一点。
不是鬼…不是鬼就好!
他心有余悸地想着,但看向墨渊的眼神,己经从最初的惊疑和求助,彻底变成了看待“非人”存在的敬畏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