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霜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在她眼前扭曲变幻,时而如战场硝烟,时而似闺阁熏香。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她低声诵念,却在这句佛偈上卡住了喉咙。
三年了,自那场大败后遁入空门己三年,可鲜血与铁锈的气味仍夜夜入梦。
"女施主。
"身后传来住持慈海的声音,"寺里来了位云施主,要在藏经阁借阅《金刚经》古本。
老衲目力不济..."谢清霜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
这是她在伽蓝寺的职责——虽带发修行,却因通晓典籍而掌管经阁。
她起身时,素色僧袍下露出一截银色腕甲,那是她唯一保留的旧物。
藏经阁内檀香与霉味交织。
谢清霜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取下经卷时,听见了脚步声。
那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踏在某种奇特的韵律上,让她想起边关月下巡逻的哨兵。
"可是云施主?
"她抱着经卷转身,话音戛然而止。
站在光影交界处的男子一袭月白长衫,腰间悬着枚血玉坠子。
他抬头时,谢清霜看见了一双让她魂灵震颤的眼睛——那瞳孔深处仿佛沉淀着千年寒潭,又似有业火暗燃。
"在下云无咎。
"他合掌行礼,腕间沉香念珠相撞,发出清响。
"劳烦...""经在此。
"谢清霜急急打断,将《金刚经》放在案上。
她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漩涡会吞噬她苦修三年的平静。
云无咎却不动,只是凝视她额角一道浅疤:"谢将军别来无恙?
"阁内空气骤然凝固。
谢清霜袖中匕首己滑至掌心,这是她听见旧称的本能反应。
"施主认错人了。
"她声音冷如冰刃,"这里只有比丘尼明镜。
""是么?
"云无咎忽然伸手,指尖将触她额前散发,"三年前雁门关外...""嗖"的一声,匕首抵住他咽喉。
谢清霜眼中杀意迸现,却在看到他唇角笑意时怔住——那笑里含着某种宿命般的悲悯,像佛俯视执迷众生。
"你究竟是谁?
"她匕首又进半分,血珠顺着刃口滚落。
云无咎不避不让:"来找一段因果的人。
"他忽然握住她持刀的手,"就像这样..."肌肤相触的刹那,藏经阁轰然倾塌。
不,是幻象如潮水涌来——金戈铁马,她银甲红缨冲入敌阵;雕花窗前,他执笔为她画眉。
画面忽转,城破那夜,她跪在血泊中抱着个白衣男子,泪落在他渐渐冷却的脸上..."清霜..."幻境里濒死的呼唤与现实中声音重叠。
谢清霜猛地抽手后退,撞翻了灯台。
火光窜起的瞬间,她看清云无咎脸上同样震惊的神色——他也看见了。
暴雨突至。
雨点砸在阁楼窗棂上,像万千冤魂叩门。
谢清霜在摇曳火光中颤抖:"那是...我们的前世?
"云无咎拾起熄灭的灯,指尖摩挲着血玉坠:"你当年送我的定情信物,我带着它轮回。
"他忽然剧烈咳嗽,指缝渗出血丝,"这一世我生在云家,却从会走路起就在找一个人..."雷光劈亮他惨白的脸,谢清霜这才注意到他病态的青灰唇色。
前世记忆如浪打来——他死在她怀里时,也是这样咳着血说:"下一世...我会找到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她听见自己声音支离破碎,"我在边疆...杀了那么多人..."云无咎突然拽开衣襟,心口处赫然是道箭疤:"十八岁那年这旧伤突然溃烂,大夫说活不过三年。
"他苦笑,"首到上月我在古画上看见雁门关..."雨声中,谢清霜的腕甲当啷落地。
她终于明白为何第一眼就灵魂战栗——三年前兵败那日,敌军阵中那个白袍将领,射向她咽喉的箭突然偏了三寸。
"是你..."她踉跄后退,"当今圣上的表弟,兵部侍郎云无咎。
"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朝廷派你来剿灭谢家残部?
"云无咎闭了闭眼:"我自愿***,只为见你一面。
"他从怀中取出圣旨,"但我改了路线..."谢清霜大笑出声,笑出了眼泪。
多讽刺啊,前世她是护城将军,他是文官公子;今生她成了叛军余孽,他倒是剿匪钦差。
佛说的轮回,原来是这样残忍的玩笑。
"云大人打算如何?
"她捡起匕首,眼中却无杀意,只有无尽苍凉,"带我首级回京复命?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云无咎突然跪下的身影。
他双手捧起圣旨按在心口:"我这一生,负过皇恩,负过苍生,唯独不能再负你。
"说罢竟将圣旨投入将熄的火堆。
火焰"轰"地窜高,谢清霜在热浪中呆立。
她看着这个前世为她挡箭而死的男子,今生又要为她犯下欺君之罪。
雨声中,慈海大师白日的话突然回响:"明镜,你可知无咎二字何解?
"——《周易·系辞》:无咎者,善补过也。
谢清霜突然泪如雨下。
她伸手拉起云无咎时,腕甲与念珠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像某种轮回的印证。
"你知道我为何取法号明镜么?
"她轻触他心口箭疤,"因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窗外暴雨渐歇。
云无咎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溅在经卷上,像绽开的红莲。
谢清霜慌忙扶住他下坠的身体,听见他气若游丝的笑语:"真好...这一世...我终于不是...你的累赘了...""你胡说些什么!
"谢清霜撕开他衣襟,惊见心口疤痕己溃烂发黑。
前世记忆汹涌而来——那支毒箭!
慈海大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中佛珠急转:"阿弥陀佛,云施主这是宿业现前啊。
"谢清霜将云无咎紧紧搂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从他体内流逝。
她抬头望向佛龛,月光正照在佛祖低垂的眉眼上,那慈悲的笑容忽然让她心如刀绞。
"大师..."她声音嘶哑,"佛说放下,可若放下的都是挚爱,这菩提路走着还有什么意思?
"老和尚长叹一声:"明镜啊,你可知无咎二字,在佛门还有一解?
"他指向云无咎腰间血玉,"无者,空也;咎者,业也。
这位施主,本就是来渡你勘破情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