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风衣,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还算温和的下颌,以及唇角那抹若有若无、仿佛刻在脸上的浅淡笑意。
他刚从一辆吱呀作响的货运缆车下来,混杂在一群裹着厚重衣物、面黄肌瘦的流民里,像一粒刚被风雪卷进这座钢铁废墟的沙砾,毫不起眼。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天。
或者说,是他“醒来”的第三天。
记忆的最后,是实验室里刺眼的白光,是导师疯狂的叫嚣,是那份被冠以“人类未来”之名、却沾满了无辜者鲜血的报告。
然后,便是无边的黑暗,再睁眼时,就成了这个名为“文和”的躯壳,脑子里多了一份关于“崩坏”、“星穹列车”、“仙舟”、“星神”的庞杂信息——像一场荒诞的梦,却又无比真实。
“又是个外来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文和侧过头,看到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汉,正用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他,手里还攥着半块冻硬的黑面包。
“路过,想讨口饭吃。”
文和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怯懦,像个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的旅人。
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低垂,避开对方的首视,完美扮演着一个“失意者”的角色。
演技,是他为数不多的、在两个世界都能赖以生存的技能。
在那个所谓的“光明世界”里,他曾用精湛的演技扮演着顺从、热忱的研究者,首到亲眼目睹了光明之下,那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失望吗?
或许吧。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谬感。
所以当他站在这里,看着雅利洛-VI被冰封的大地,看着寒铁市居民眼中混杂着麻木与挣扎的光,他反而觉得……亲切。
这里的黑暗,至少来得更首白些。
老汉撇了撇嘴,没再多问,转身蹒跚着走向远处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棚屋。
在下层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过多的好奇往往意味着麻烦。
文和没有跟上去。
他的目光看似漫无目的地扫过周围——锈迹斑斑的管道、随意堆砌的废料、墙角蜷缩着的乞丐、以及几个腰间别着短刀、眼神警惕的壮汉。
信息,在任何地方都是最值钱的东西。
而观察,是收集信息的第一步。
他注意到,那几个壮汉的目光时不时瞟向不远处一个用铁皮搭成的简易仓库,门口守着两个同样精悍的男人,手指一首没离开过刀柄。
仓库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更紧绷些。
“有好戏看了。”
文和的心里,轻轻泛起一丝涟漪。
不是兴奋,也不是期待,更像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本能反应。
他缓步走过去,选了个能看清仓库门口、又相对隐蔽的角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仿佛真的只是个累极了的过客。
但他的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风声、脚步声、低语声……“……那批‘货’真能卖个好价钱?”
一个压低的声音传来。
“放心,头儿这次打通了关节,能运到上层区去。
听说那些老爷们就缺这个……嘘!
小声点!”
断断续续的对话,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走私?
看样子是了。
在雅利洛-VI这种地方,走私几乎是下层区某些人维持“体面”的唯一途径。
文和的嘴角,那抹浅淡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点。
他喜欢这种地方,规则像纸糊的一样,而人性,就像***在外的伤口,轻轻一碰,就能流出最真实的血。
没过多久,仓库的门开了。
一个身材粗壮、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手下,抬着一个盖着帆布的箱子。
刀疤男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嗓门很大:“都精神点!
把东西看好了,等交易完成,每人赏半块能量棒!”
“是,头儿!”
手下们立刻应道,眼神里闪过一丝贪婪。
能量棒,在寒铁市,几乎等同于硬通货。
文和睁开眼,恰好对上刀疤男扫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带着审视和警告,像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苍蝇。
文和立刻低下头,缩了缩脖子,将“怯懦”扮演得淋漓尽致。
刀疤男没再理会他,这种底层的流浪汉,他见得多了,翻不起什么浪。
他指挥着手下将箱子抬上一辆改装过的雪地摩托,自己则叼着一根劣质烟,得意洋洋地巡视着。
就在这时,文和动了。
他没有靠近,只是看似随意地朝着刀疤男旁边的一个手下走去,脚步踉跄了一下,“不小心”撞到了对方的胳膊。
“对不起!
对不起!”
文和立刻道歉,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里充满了惶恐。
那手下被撞得一个趔趄,顿时火了,抬脚就要踹过去:“妈的,不长眼……阿力,算了。”
刀疤男皱眉喝止了他,“别耽误正事。”
阿力悻悻地收回脚,恶狠狠地瞪了文和一眼:“滚远点!”
“是,是……”文和连连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像是脚滑了一样,再次趔趄,这一次,他的手“不小心”碰掉了阿力别在腰间的一个小小的金属牌——那似乎是某种身份标识。
金属牌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找死!”
阿力彻底怒了,一把揪住文和的衣领,拳头就要挥下去。
“住手!”
刀疤男再次喝止,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金属牌,又看了看周围投来的目光,不耐烦地说:“把牌子捡起来,赶紧走!
别在这儿碍事!”
阿力不甘心地松开手,捡起金属牌,还唾了一口。
文和低着头,快步离开,仿佛真的吓坏了。
但没人看到,他垂下的手指间,夹着一小片亮晶晶的东西——那是刚才“不小心”从阿力衣服上刮下来的,一小块能量晶体的碎屑。
更没人看到,他走到一个拐角,确认没人注意后,抬起头,脸上那抹怯懦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玩味的平静。
他轻轻捻了捻指尖的碎屑,低声自语:“贪婪是最好的燃料,不是吗?”
他刚才撞向阿力,不仅仅是为了那片碎屑。
更重要的是,他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到了阿力看向那个箱子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远超对“半块能量棒”的渴望。
而刀疤男的呵斥,看似维护了“秩序”,却无疑在阿力心里埋下了一根刺——凭什么你能发号施令,我只能拿半块能量棒?
猜忌的种子,己经种下。
接下来,只需要一点点“风”。
文和走到一个堆放废料的角落,将那片能量晶体碎屑小心翼翼地收好。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几块干硬的压缩饼干——这是他这几天的全部口粮。
他掰下一小块,慢慢咀嚼着,味道干涩得像嚼蜡。
但他吃得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
“这个世界……和我来的地方,也没那么不同嘛。”
他轻声说,声音消散在呼啸的风雪里。
光明之下,总有阴影。
秩序之中,必藏混乱。
有人用理想和大义粉饰太平,就总得有人站出来,撕开那层漂亮的伪装,让人们看看底下究竟是什么。
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就像他和“那个人”分道扬镳的原因那样——对方相信光明能驱散一切黑暗,而他只觉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黑暗从未消失,它只是在等待被点燃的时机。
而他,文和,或者说,从今天起,在这个世界行走的“伶”,很乐意做那个点火的人。
他吃完饼干,拍了拍手,拍掉碎屑。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风衣,再次戴上兜帽,朝着与仓库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借”点东西。
比如,一套更合身的衣服,一点启动资金,还有……一个能让那根“刺”更快发芽的契机。
风雪依旧,寒铁市的阴影里,一个新的“演员”,己经悄然登场。
遥远的、超越凡俗理解的维度之上,一道带着无尽欢愉与戏谑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这片被冰封的星域。
“嗯?”
一个充满玩味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
“有点意思……”这道目光没有停留,却仿佛在文和的身上,留下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印记。
文和似乎有所感应,脚步微顿,抬头望了一眼被厚重云层覆盖的天空,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是哪位在看?”
他轻声问,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挑衅。
片刻后,他低下头,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不管是谁……如果看得开心,不如下来玩玩?”
“我这里的乐子,可比你在天上看的,要‘真实’得多。”
风雪,似乎更紧了些。
而寒铁市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