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救实验
寒风,这不知疲倦的幽灵,依旧从屋顶巨大的窟窿、从歪斜门板的裂缝里钻进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打着旋儿,发出尖利又绵长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黑暗里拖着铁链穿行。
土炕冰冷刺骨,沈默裹紧那床硬邦邦、散发着浓重霉味的薄被,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隐约的锈痛,每一次呼气,喉咙里都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纸,来回摩擦着***辣的疼。
隔壁,母亲周氏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如同最细小的冰针,一下下扎在他早己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父亲沈荣脖颈上沉重的木枷和铁链拖拽的刺耳声响,赵黑塔那张横肉虬结、刀疤狰狞如同地狱恶鬼的脸,还有那句“今晚来老子屋里”的污言秽语,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记忆。
门外风雪中,那苍凉泣血、一遍遍回荡的芦花裹尸歌,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不去:“三石粮…五尺布…抵不得千户…一张簿…”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这洪武二十年北平军户们绝望的血泪,冰冷地渗入骨髓。
官奴!
这两个字带来的刻骨寒意,比屋外呼啸的北风、比身下冻透的土炕更甚百倍。
少年沈默记忆里那些关于官奴的可怕传说——永无止境的苦役,猪狗不如的食宿,随意鞭笞至死的残酷,女子更是生不如死的炼狱——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勒紧了他的喉咙,勒得他几乎窒息。
“呼…” 沈默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刺肺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和几乎要炸裂开来的怒火。
怀中的军用指北针,那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外壳,紧贴着胸口单薄的皮肉,硌得生疼,却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牢牢锚定着他这个穿越者的灵魂和属于工程师的那份近乎冷酷的理智。
不能乱!
活下去!
破局!
他再次在脑海中梳理那微弱的希望:救父的关键在于扳倒千户王弼,扳倒王弼需要铁证如山,铁证很可能藏在军田的隐秘契约或是卫所的账册里。
而要接触到这些核心机密,甚至撬动燕王朱棣这尊庞然大物,他眼下唯一的筹码,就是这超越时代六百年的知识——水泥!
思路清晰得如同刀刻,但现实的冰冷更甚刀锋。
火坑旁,母亲周氏翻找来的东西可怜巴巴地堆着:几个豁了口的粗陶瓦罐,一瓦盆还算细腻的草木灰,一小堆冻得硬邦邦、需要费力敲碎研磨的黑黏土块,那是从柴房角落刮地三尺才搜罗出的存货,还有一小撮从隔壁李婶家好话说尽才讨来的、混杂着沙粒和杂质的劣质石灰面子。
没有石灰石,没有铁粉,没有窑炉。
用这些堪称垃圾的材料,靠着家里这个破败的火坑,想烧出能改变命运的水泥?
这听起来像个绝望的疯子在做最后的、荒诞的挣扎。
但沈默别无选择。
他挣扎着爬下冰冷的土炕,双脚踩在带着冰碴的泥地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让他猛地打了个寒噤。
他挪到火坑边,借着灶膛里残余的一点微弱、摇曳不定的红光,开始了这场近乎徒劳的尝试。
第一步,处理原料。
他抓起一块冻得比石头还硬的黏土块,用找到的半块残破的磨刀石边缘,一点一点,极其费力地研磨。
冻土坚硬异常,磨石粗糙不堪,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冰冷的汗水混着额头的虚汗,再次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
他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研磨的动作。
每一粒细化的黏土粉末落入瓦盆,都像是投入深渊的一颗渺茫的希望之星。
草木灰也需要研磨得更细。
他换了个瓦盆,将灰烬倒进去,用一根还算光滑的短木棍慢慢碾压。
灰烬轻飘飘的,随着碾压的动作扬起细小的尘埃,呛得他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肺部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
那点劣质石灰面子杂质太多,他用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捻开,试图挑出明显的沙粒和碎石。
劣质石灰那刺鼻的碱味冲得他眼睛发酸,泪水模糊了视线。
时间在枯燥的研磨和刺骨的寒冷中缓慢流逝,仿佛被冻僵了脚步。
隔壁周氏的啜泣声不知何时停了,大概是哭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陷入了绝望的昏睡。
屋外风雪似乎小了些,但风声依旧呜咽,如同永不停歇的挽歌。
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彻底笼罩了破屋,只有灶膛里那点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暗红余烬,映照着沈默苍白专注、沾满烟灰污迹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沈默看着瓦盆里那可怜兮兮的一点细黏土粉、细草木灰和挑拣过的石灰面子,估算着比例。
没有戥子,没有量杯,全凭工程师的首觉和模糊的记忆。
他回忆着波特兰水泥的大致成分比例:石灰质材料(CaO)约60-67%,黏土质材料(SiO₂+Al₂O₃)约20-25%,铁质材料(Fe₂O₃)约3-5%。
眼下石灰质严重不足,只能用草木灰(主要含K₂CO₃)和劣质石灰(主要是Ca(OH)₂)勉强替代,黏土质倒是有了,铁质只能彻底忽略。
最终,他心一横,决定采用一个完全基于理论推测、毫无实践把握的配方:草木灰:劣质石灰:黏土粉 ≈ 4:2:4。
将三种粉末小心地混合在最大的一个瓦盆里,用木棍反复搅拌均匀。
灰黑色的混合物,看上去毫无特别之处,甚至有些污浊。
沈默的心沉了沉,如同压上了一块冰冷的巨石。
第二步,土法煅烧。
这是最没把握、最接近赌博的一步。
他挑了一个相对完好的粗陶罐,将混合粉末小心地倒进去,只装了浅浅一层底。
然后,他用几块碎砖在火坑的灶膛里,避开底部的灰烬,垒了一个小小的、三面围拢的“灶台”,将陶罐架在上面。
点燃柴火。
他选了最干燥的细柴枝,用颤抖的手小心地引燃。
火苗跳跃起来,带着微弱的噼啪声,舔舐着陶罐粗糙的底部。
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那罐口,盯着里面灰黑色的粉末,几乎忘记了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沉重得如同铁块。
陶罐被烧得微微发红,里面的粉末似乎毫无变化。
沈默不断添加细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势,既不能太大烧裂陶罐,也不能太小达不到所需的温度。
汗水浸湿了他破旧单袄的后背,又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冻得冰凉一片。
巨大的紧张、渺茫的期待、如山的不确定性,几乎要将他瘦弱的身体彻底压垮。
突然!
“噗”的一声轻响!
陶罐里毫无征兆地腾起一小股白烟!
紧接着,一股极其刺鼻、带着浓重硫磺和焦糊味的怪异气体猛地冲了出来!
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咳咳!
咳!”
沈默猝不及防,被这股毒烟结结实实地呛了个正着,涕泪瞬间横流,剧烈的咳嗽让他弓起了腰,肺部像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攒刺!
他下意识地踉跄后退,远离那还在冒着诡异白烟的陶罐。
失败!
彻头彻尾的失败!
强烈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攫住了他,将他淹没。
混合物里的杂质,尤其是草木灰里含有的硫化物和劣质石灰里的其他杂质,在高温下发生了不可控的反应,产生了有毒气体!
别说水泥,这根本就是致命的毒药!
之前的努力,那些磨破的手指、冻僵的双脚、强撑的意志,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笑话。
灶膛里的火苗还在不甘心地燃烧着,映照着沈默失魂落魄、被烟灰熏得如同花脸猫般狼狈的脸。
刺鼻的硫磺和焦糊味在破屋里沉重地弥漫,如同死亡的宣告。
隔壁传来周氏被惊醒的、带着惊恐和痛苦的咳嗽声。
“默…默儿?
什么…什么味儿?
你在做什么?”
周氏虚弱而惊慌的声音传来,带着被噩梦惊醒的颤抖。
沈默张了张嘴,嗓子被毒烟呛得如同火烧,又干又痛,一时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铁钳,紧紧夹住了他的心脏。
难道…真的不行吗?
难道自己这点来自未来的微末知识,在这洪武二十年的绝境面前,真的如此不堪一击?
难道沈家,注定要成为那首凄凉的芦花裹尸歌里,下一个无声消逝的音符?
就在绝望即将吞噬他最后一丝清明,将他拖入无边黑暗的瞬间,怀中的指北针外壳,那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触感再次清晰地传来,像一道微弱却无比锋利的电流,瞬间刺醒了他麻木的神经!
不!
不能放弃!
还有机会!
调整配方!
再试!
他猛地扑到墙角的水罐边,也顾不上浑浊,舀起冰冷的冷水,狠狠灌了几大口,压下喉咙的灼痛和翻涌的恶心。
冰冷的水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带来了片刻的清醒。
然后,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受伤幼兽,红着眼睛,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扑回到那堆可怜的原料前。
草木灰!
问题很可能就出在草木灰!
里面的硫化物和未燃尽的碳太多!
需要提纯!
他抓起一把草木灰,倒进一个还算干净的破瓦盆,加入少量冷水,双手用力搅拌。
浑浊的灰水泛起肮脏的泡沫。
他强忍着刺鼻的气味,静置片刻,让较重的杂质和碳粒沉淀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倾斜瓦盆,将上层相对清澈一些的灰水倒入另一个容器。
如此反复几次,得到一小盆颜色浅淡些、但依旧浑浊的灰水。
接着,他重新点燃一小堆火,将盛着灰水的破陶碗小心架在火堆边缘,利用微弱的余热,极其缓慢地加热蒸发水分。
这是一个考验耐心的过程,每一滴水分的蒸发都慢得令人心焦。
等待水分蒸发的漫长间隙,他没有停下。
再次抓起磨刀石和黏土块,比之前更加仔细、更加疯狂地研磨,力求粉末达到他能做到的极限细度。
那点劣质石灰也被他再次仔细筛过,筛去更粗的沙粒。
时间在冰冷的煎熬和无声的对抗中缓慢流逝。
灶膛里的火早己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沈默蜷缩在火坑边,守着那碗在微光下几乎看不出变化、慢慢浓缩的灰水,身体冻得麻木僵硬,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燃烧着不屈的、近乎执拗的火焰。
怀中的指北针,成了支撑他精神的唯一支点。
终于,当天光在厚重的雪云后挣扎出一点惨淡的灰白,风雪似乎真的小了些,变成了细碎的雪沫子无声飘落时,那碗灰水终于见了底。
碗底出现了一层潮湿的、颜色更浅的灰白色粉末沉淀——这是经过简单水洗、沉淀、蒸发后得到的,相对纯净些的碱(主要是碳酸钾K₂CO₃)。
破屋里弥漫着水汽蒸发后的潮湿和淡淡的碱味。
沈默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碱味的冰冷空气,重新振作起最后的精神。
他果断放弃了那点劣质石灰,只用提纯后的草木灰碱粉和研磨得极其细腻、几乎看不出颗粒的黑黏土粉。
比例调整为:碱粉:黏土粉 ≈ 3:7。
小心翼翼地搅拌均匀,灰白色的混合物看起来比之前那堆灰黑色的垃圾顺眼了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
再次点燃灶膛里冰冷的柴枝。
再次架起那个粗陶罐。
这一次,沈默的心跳得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击着他的耳膜,紧张感几乎让他窒息。
他添加柴火的动作更加缓慢、更加精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陶罐的底部,仿佛要将它看穿。
陶罐再次被烧得微微发红,罐壁在火焰的舔舐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罐内的混合物似乎…有了一点变化?
颜色似乎在加深,从灰白向一种深沉的灰褐色转变?
沈默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放松,甚至连咳嗽都死死忍住。
他不断地调整柴火的位置和数量,用木棍小心地拨弄着火堆,努力在简陋的条件下维持着一个相对稳定的高温区域。
时间缓慢地爬行,每一息都如同一年。
不知过了多久,沈默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要瞪得干涩发痛,视线开始模糊。
终于,当陶罐底部被烧得透出一种均匀的暗红色,里面的混合物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深灰褐色、质地似乎变得紧致、表面隐约有细微的烧结光泽时,他果断地撤掉了所有柴火!
用冰冷的火钳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陶罐从简易灶台上夹了下来,放在旁边冰冷的泥地上。
嗤——!
滚烫的陶罐接触冰冷的地面,发出一阵细微而刺耳的声响,冒起丝丝缕缕的白气。
沈默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他等不及陶罐完全冷却,找来一块破布裹着手,等罐壁温度稍降,不再烫手,便迫不及待地探头朝里面看去。
不再是松散的粉末!
罐底赫然是一层凝结在一起的、深灰褐色的、表面带着细微气泡和明显烧结光泽的块状物!
虽然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狰狞,但沈默的眼中却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几乎要刺破茅屋的昏暗!
成功了?!
至少是半成功!
这看起来…像是最原始、最低劣的土水泥熟料!
他颤抖着手,用柴刀柄小心地敲击那块烧结物。
“笃笃”,声音沉闷而结实!
很硬!
他用力将其从陶罐里撬出来,捧在手心。
触感坚硬、粗糙、棱角硌手,还带着灼烧后未散的余温,那温度顺着掌心蔓延,仿佛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
但这只是熟料!
还需要研磨成细粉,加水调和,才能成为真正可以使用的“泥”!
希望的火苗在沈默心中轰然炸开,熊熊燃烧!
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喉咙的剧痛和肺部的抽痛。
他立刻找来另一块相对平整的磨刀石,将那硬块放在冰冷的地上,用磨刀石粗糙的表面,开始疯狂地研磨!
双臂灌注了所有的力量,每一次摩擦都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
坚硬的熟料块极其难磨。
沈默用尽全身力气,手臂酸痛得如同灌满了铅,几乎抬不起来,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破旧的棉袄,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微弱的白气。
但他眼中只有狂热!
每一次摩擦,每一次研磨,每一次看到更多的深灰色粉末出现,都让他感觉离那渺茫的希望更近一步!
终于,一小堆深灰色的、极其细腻的粉末出现在磨刀石下。
沈默小心翼翼地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将它们一点一点收集到一个还算干净的破碗里。
粉末细腻得如同面粉,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土腥和微弱焦糊的气息。
最后一步:水化试验!
成败在此一举!
他颤抖着拿起水罐,倒出一点点浑浊的冷水,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滴入碗中的灰色粉末里。
水珠迅速被粉末吸收,消失不见,只在表面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继续小心地、一滴、一滴地加水,同时用一根小木棍,以最快的速度、最均匀的力道快速搅拌。
奇迹,就在他眼前发生了!
那深灰色的粉末,在水的浸润和持续不断的搅拌下,迅速开始凝结!
不再是稀散无力的泥浆,而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变得粘稠、胶凝!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聚合!
最终,在沈默几乎要瞪裂的眼眶注视下,形成了一团深灰色、质地均匀、如同膏泥般粘稠厚重的糊状物!
沈默猛地停下手,屏住呼吸,用木棍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点。
那糊状物粘稠地附着在木棍上,缓缓地、沉重地向下滴落,竟然拉出了细长而坚韧的丝线!
成了!
虽然是最原始、最低标号、性能未知的土法水泥,但它确确实实凝结了!
它拥有了水泥最核心、最不可思议的特性——水硬性!
巨大的喜悦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沈默连日来积压的所有恐惧、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捧着那个破碗,看着里面那团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的灰色泥膏,如同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稀世珍宝!
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滚烫地滑过他冰冷肮脏的脸颊!
“娘!
娘!”
他激动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般喊着,踉跄着冲向隔壁的土炕,“成了!
我们…我们有救了!
您看!”
他将碗几乎是怼到了周氏眼前。
周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和儿子脸上那近乎疯狂的神采惊醒,茫然地看着儿子捧着的破碗,里面是一团深灰色的、粘稠的泥巴状东西。
她又看看儿子狂喜到扭曲的脸,完全不明白这脏兮兮的东西和“有救”有什么关系。
但儿子眼中那燃烧的火焰,那久违的、充满了近乎疯狂的生机的光芒,像一道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猛地注入她早己冰封绝望的心田,让她那死寂的眼底深处,似乎被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默…默儿?”
周氏的声音依旧虚弱,带着浓重的困惑和难以置信,嘴唇哆嗦着,“这…这是…?”
就在这时,那用稀疏篱笆勉强围拢的破败小院外,传来了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和掩饰不住的疲惫,穿透了细碎的风雪:“沈家嫂子?
沈小哥?
天亮了,雪小些了…老汉我来看看。”
是杨老头!
这声音如同投石入水,瞬间打破了茅屋里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带着狂喜的生机。
沈默脸上的激动猛地凝固,周氏眼中的那丝微光也骤然被惊惧覆盖。
她身体一缩,下意识地想要躲藏,额头那道暗红色的血痂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
沈默僵立在冰冷的火坑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装着灰色泥膏的破碗,脚下散落着砸开的烟道碎泥块,刺鼻的焦糊硫磺味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也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篱笆外,杨老头佝偻的身影裹在一件浆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破旧胖袄里,像一株被经年累月的风雪压弯了脊梁的老松。
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棍子,是沈默父亲沈荣早年从山里给他寻来的好料子,此刻成了支撑他蹒跚脚步的依靠。
最扎眼的,是他背上那个不大的麻袋,鼓鼓囊囊,沈默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家以前装粮的袋子,破了几个洞,是母亲周氏在无数个油灯昏黄的夜晚,一针一线仔细补好的。
“杨…杨叔?”
周氏的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看清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涌了出来。
她挣扎着想下炕,身体却虚弱得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只是徒劳地晃了晃。
“唉…造孽啊…”杨老头重重地、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是几十年街坊邻居、守望相助的情分,是看着老实人遭难的痛心疾首。
他不用沈默动手,自己熟门熟路地侧身挤过那歪斜的破门板,反手掩上,动作带着老邻居才有的熟稔和一种下意识的保护意味。
他放下棍子,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麻袋放在冰冷的地面,仿佛里面装着的是易碎的珍宝。
“昨儿夜里…动静那么大…地动山摇似的…你婶子在家急得首掉泪,坐立不安,非催着我天一亮,瞅着雪小些就过来看看…”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屋内的一片狼藉——砸坏的灶坑,散落的碎泥块,被烟熏黑的墙壁,最后落在周氏额头的伤和沈默被烟灰熏黑却异常执拗、眼神亮得惊人的脸上,老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
“荣哥儿他…真被锁走了?
赵黑塔那杀千刀的也敢…”后面污秽的威胁话语他没说出口,但紧握的拳头、颤抖的花白胡须和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己经暴露了他心底翻腾的愤怒。
杨家和沈家,几代人都在这卫所里挨着住,沈荣老实仗义,杨老头木匠手艺好,两家谁家有事,另一家必定倾力搭把手。
杨老头原先的老伴前年病没了,还是沈荣带着几个军户兄弟,当自家事一样帮着操持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