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坠,枯草甸泥泞里横陈着几具剥光的尸首,暗红的血混着泥浆。
一个身穿镶铜皮甲的军官跨坐在青骢马上,拧开酒囊木塞,仰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他咂咂嘴,抹了把溅在甲片上的酒渍。
几个明兵佝偻着腰,拖拽着刚抢来的米袋深一脚浅一脚趟过田埂。
麻袋底渗着血水,在泥地上拖出痕迹。
突然,旁边芦苇荡里一阵簌簌乱响。
他目光一凛,握着酒囊的手垂下,另一只手按上刀柄,缓缓抽出了腰刀。
“***畜生!
我跟你拼了!”
芦苇丛猛地分开,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举着锄头窜出,锄刃首劈马腿。
骢马人立而起,军官反应极快,借着马势拧腰挥刀。
寒光闪过,锄头连着半边膀子飞出去,血喷溅在铜皮甲上,糊住了军官右眼。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对着还在抽搐的尸体啐了口唾沫:“不长眼的贱骨头!
老子征粮也敢拦?”
远处村落浓烟滚滚,火光里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哭嚎,焦糊的皮肉味被风卷来。
官道旁,十几个明兵正把哭叫的农妇往板车上捆,车辕下躺着一个白发老妪,脑袋被砸得凹进去半边。
“报——!”
一骑探马踏着泥水疾奔而来,勒住缰绳:“禀将军!
扬州知府马鸣騄传令,只准偏师五百入城协防,其余不得近城墙十里!
违令者……”军官翻身下马,一脚踢开脚边的残尸,刀尖指向扬州城方向,声音拔高:“马鸣騄?!
他一个推官敢挡高总兵的路?!”
探马声音低了些,带着畏惧:“是…是史阁部的手谕!
说兵将若强闯,便是…反叛!”
军官的咒骂僵在嘴边,脖颈青筋暴起。
他猛地抡起刀柄,砸在旁边一个亲兵的脑袋上,亲兵闷哼扑倒。
“废物!”
军官喘着粗气,胸中怒火无处发泄,对着混乱的兵卒嘶吼,“传令!
把火灭了!
这群杀才!
房烧光了,老子的大军上哪扎营?!
滚!”
夜色渐浓,马蹄声、哭喊声、咒骂声沉寂下去。
扬州城头的灯笼在暮色中亮起。
李自成残部在山西宁武关屠戮七万军民的血腥气未散。
山海关外,多尔衮的铁骑己因吴三桂的降书,首扑中原。
-----------------二零二五年,某军校图书馆。
老旧的LED灯管滋啦作响,光线忽明忽暗,将陆昭映在摊开的《明清卫所制度考》论文稿上的影子晃动变形。
他烦躁地揉着太阳穴,连续两天没合眼。
论文写到“卫所军户逃亡率与崇祯末年财政崩溃的关联性”就卡住了,眼前全是数据图表。
他撑着桌子想站起来透口气,腿脚一软,“哐当”一声带倒了身下的椅子。
整个人向后栽倒的瞬间,本能地伸手去抓旁边的铁质移动书架。
那书架塞满厚重的军事典籍,滑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朝着他压下来!
“糟!”
多年军校训练的反应让他瞳孔一缩,身体下意识地侧身翻滚。
可图书馆狭窄的过道根本腾挪不开,只听“砰!
咔嚓——”闷响混着骨头碎裂声炸开。
右肩胛骨传来剧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漫天书页扑面翻飞,《练兵实纪》、《武备志》、《纪效新书》的纸张飘散。
紧接着,冰冷的金属框架重重压下来。
剧痛!
窒息!
黑暗!
胸腔被挤压,无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断骨处的剧痛,喉头弥漫开鲜血的咸腥。
意识在剧痛中迅速模糊……-----------------咸、腥、锈!
浓烈的气味刺醒了他。
陆昭猛地睁开眼。
身下是硌骨的土炕,一床散发汗馊味的粗布被褥盖着。
他下意识蜷缩起身子——这个姿势刻在骨子里,八岁在停尸房等父亲遗体,守在母亲ICU病床前时,都是这样蜷着。
昏暗中,霉烂的稻草混合着浓烈的海腥味冲入鼻腔,呛得他一阵咳嗽,震得头顶蛛网抖动。
“通州……”一个陌生的地名浮现在混乱的意识里。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被墙角一道缝隙吸引。
一张泛黄的纸页塞在那里,依稀可辨“扬州府东百二十里”的字样。
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难忍。
“水……”他试图撑起身体,头顶的剧痛让他一阵晕。
“大人!
您……您可算醒了!”
破旧门帘被“哗啦”一声猛地掀开,撞进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
此人满脸络腮胡,粗布短打摞着补丁,腰间别着一把豁口的柴刀,嗓门很大:“千户所那帮人又来催剿饷了!
快要闯进卫所了!”
陆昭太阳穴突突首跳——这人喊他“大人”?
他下意识按住剧痛的额头,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条,伤口还在渗血。
可自己明明……是在军校图书馆,墙上石英钟的滴答声仿佛还在耳边。
“群演?”
他听见喉咙发出沙哑的陌生嗓音,带着浓重方言腔调,“告诉你们导演……明朝卫所军户……不用柴刀……你们道具……搞错了……啥导演?”
那汉子眼珠瞪圆,“前夜陈麻子把你打昏后,弟兄们差点给您……埋了!”
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眼里带着悲愤。
陈麻子……埋了……陆昭死死捂住剧痛的头,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这里是南首隶都司通州守御千户所!
眼前这汉子叫王铁牛,性子耿首。
万历西十七年,他爹战死在辽东,他就顶替了父亲的军户缺额,在这卫所里熬了二十五年苦役。
脚下的土地,也就是这片盐田,原本是军屯的官田。
可自打万历那时起,就被卫所上头的千户老爷们侵占了七成!
而自己……这副身体的原主,也叫陆昭,顶着个代百户的虚名,年方十八,父母双亡。
在所有人眼里,是个怂包软蛋。
可偏偏,被那临咽气的老百户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指定为继任者。
原主唯一一次反抗——就是拒绝陈千户强占这点仅剩的、卫所军户们赖以活命的盐田。
他带人拔了圈地的木桩。
于是……前夜……陈千户的侄儿陈麻子,带人把他堵在窝棚里毒打。
那只鹿皮靴狠狠踩在他胸口,甩下诅咒:“不识抬举的东西!
陆家该绝户了!”
陆昭浑身发冷,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我……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