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总比别处来得缓些。
酉时末刻,朱雀大街上的最后一缕金辉还恋着坊墙的砖缝,崇业坊里的“悦来客栈”己点起了檐下的灯笼。
昏黄的光透过糊着细纱的窗棂,在青石板路上洇出一片片暖晕,却暖不透客栈后院那间上房里的寒气。
陆景行站在门槛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鱼袋——那是大理寺评事的铜鱼符,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爬上来,勉强压下了鼻尖萦绕的那股甜腻。
“陆评事,您可算来了。”
身后传来客栈掌柜王三的声音,带着怯生生的颤。
陆景行没回头,目光落在房内那张拔步床上。
床上躺着个中年男人,锦缎袍子皱巴巴地堆在腰腹,脸朝里侧着,露出的后颈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最扎眼的是枕边那撮羽毛,黑得发亮,根根分明,像是有人特意放在那儿的。
“何时发现的?”
陆景行的声音很淡,像这秋夜的风,刮在人耳边却清清醒醒。
王三缩着脖子上前两步,手里的抹布拧得滴水:“回评事,是……是戌时初。
客人昨儿个住进来的,要了这间上房,还特意交代了今早卯时叫他。
可今早敲了半天门没动静,我……我怕出事,就叫小二撬了锁。
一进来就见……见他这样了。”
陆景行“嗯”了一声,抬脚跨过门槛。
鞋底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屋里,格外刺耳。
他没首奔床前,反而先扫了一圈房内的陈设。
这是间典型的长安客栈上房,靠窗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
桌上放着个青瓷茶壶,旁边压着半张没吃完的胡饼,还有一碟撒了芝麻的酱菜——都是客栈常供的吃食,没什么特别。
桌角堆着个半开的樟木箱子,露出来的几件衣裳料子不错,瞧着是江南那边时兴的暗纹锦,看来死者家境不薄。
“死者身份查清了?”
陆景行问。
“查清了查清了,”王三赶紧点头,“他昨儿登记时写了名字,叫赵克明,说是扬州来的商人,到长安来采买丝绸的。
随身带的文书也看了,确实是扬州那边商户的路引。”
陆景行点点头,走到床边。
他没立刻碰死者,而是蹲下身,仔细看那撮黑羽毛。
羽毛比寻常麻雀的羽毛略长些,根部带着点暗红的印记,不像是沾了泥,倒像是……血?
他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羽毛尖,对着光看了看——羽毛的羽管是空的,边缘却有极细的磨损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
“赵克明昨晚可有会客?”
陆景行放下羽毛,又问。
王三愣了愣,挠了挠头:“这……我没注意。
昨儿个客人多,后院这边是小二盯的。
我问问去?”
“不必了。”
陆景行摆摆手,目光移到死者身上。
他轻轻将赵克明的身子翻过来——入手的皮肤冰凉僵硬,显然死了有些时候了。
死者的眼睛闭着,嘴唇微张,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笑意,像是睡着时做了什么好梦。
可再往下看,陆景行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死者的指甲缝里,卡着一点极淡的朱砂红。
不是胭脂那种粉调的红,是实打实的朱砂——长安城里,除了画符的道士、写文书的官吏,寻常人很少用这东西。
一个扬州来的商人,指甲缝里怎么会有朱砂?
陆景行抬手,想拨开死者的衣领看看有没有外伤,指尖刚碰到布料,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个粗嗓门:“陆评事!
京兆府的人来了!”
是大理寺的小吏,叫李柱儿。
陆景行没回头,只淡淡道:“让他们进来。”
话音刚落,两个穿着京兆府差服的人就挤了进来。
领头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腰间佩着把锈迹斑斑的刀,脸上堆着笑,一进门就冲陆景行拱手:“陆评事,辛苦辛苦!
我是京兆府的张班头,接到报案就赶来了。”
陆景行站起身,微微颔首:“张班头。”
张班头搓着手,眼睛瞟了瞟床上的尸体,又扫了扫房内,脸上的笑淡了些:“看这样子,是赵克明?
扬州来的那个?”
“张班头认识?”
陆景行挑眉。
“嗨,不算认识,”张班头摆摆手,“前儿个他去西市采买,跟人起了点争执,报过官。
我正好在西市当值,见过一面。
挺和气的一个人,怎么就……”他叹了口气,话没说完,却话里有话地加了句,“陆评事,依您看,这是……意外?”
“是不是意外,得查了才知道。”
陆景行没接他的话茬,转身又蹲回床边,“张班头,麻烦让你的人把尸体抬去大理寺验尸房,我要仔细验尸。
另外,把客栈昨晚当值的小二、还有住后院的其他客人,都叫到前堂等着,我要问话。”
张班头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搓着手道:“陆评事,这……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您看啊,死者身上没外伤,也没挣扎的痕迹,说不定就是……就是旅途劳顿,突发恶疾呢?
扬州到长安,路不近,累着了也正常。
再说了,京兆府这边人手紧,要是这点事就折腾,怕是……”陆景行抬眼看他。
烛光落在陆景行脸上,他的眼窝不算深,却黑沉沉的,像藏着片没底的湖。
张班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没敢说出来。
“张班头,”陆景行的声音依旧很淡,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大理寺查案,有大理寺的规矩。
是不是恶疾,验了尸便知。
若是,我陆景行给你赔罪;若不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克明指甲缝里的朱砂,“耽误了查案,谁担得起?”
张班头咽了口唾沫,不敢再犟了。
他赶紧冲身后的差役使了个眼色:“听见了没?
赶紧照陆评事说的做!
抬尸体的小心点,别破坏了现场!”
又转头对王三,“你也别愣着,去把人都叫到前堂!”
王三忙不迭点头,一溜烟跑了。
差役们手脚麻利地用白布裹了尸体,小心地抬了出去。
屋里顿时空了大半,只剩下陆景行和张班头,还有那盏在风里晃悠的烛灯。
张班头搓了搓手,凑过来道:“陆评事,您看这案子……真有蹊跷?”
陆景行没答,走到八仙桌边,拿起那个青瓷茶壶。
壶盖是盖着的,他掀开闻了闻,没什么异味。
又拿起那半张胡饼,掰了一小块,放在鼻尖嗅了嗅——除了麦香和芝麻味,也没别的。
他放下胡饼,目光落在桌角的樟木箱子上。
箱子没锁,他伸手打开。
里面除了几件衣裳,还有个小布包。
陆景行解开布包,里面是几锭银子,还有一本账册。
账册是寻常的宣纸装订的,封面上写着“长安采买清单”。
他翻开看了看,上面记着些丝绸的品类、价格,还有几个长安绸缎庄的名字,看着没什么异常。
可翻到最后一页时,陆景行的手指停住了。
最后一页的角落里,用铅笔头(江南新传过来的玩意儿,比毛笔方便记账)轻轻画了个小记号——不是常见的勾或叉,而是个极淡的“△”,旁边还写了两个小字,被墨点盖住了一半,只能看清“西市”两个字。
西市?
赵克明前儿个在西市跟人起过争执,张班头刚说过。
这记号,是跟那场争执有关?
“陆评事,您发现啥了?”
张班头凑过来问。
陆景行合上账册,放回布包,又把布包塞回箱子:“没什么。”
他站起身,“张班头,你去前堂盯着问话,我再在这儿看看。”
张班头虽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应了声“好”,灰溜溜地出去了。
屋里终于只剩陆景行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
秋夜的风灌进来,带着点桂花的甜香,吹散了屋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
他往下看,客栈的后院不大,种着棵老槐树,树下堆着些柴火。
几个小二正缩着脖子站在廊下,看样子是等着被问话。
陆景行的目光在柴火堆上停了停——柴火堆旁边,扔着个破了口的陶碗,碗里似乎还残留着点深色的渣子。
他正想下去看看,眼角余光却瞥见床底有个东西闪了一下。
他蹲下身,往床底看。
床底铺着层木板,角落里掉着个小小的木片,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掰下来的。
陆景行伸手把木片捡起来——是块紫檀木,雕着花,看纹路像是某种器物的底座碎片。
他摩挲着木片上的纹路,突然想起什么——赵克明昨儿登记时,王三说他随身带了个“宝贝匣子”,说是装着扬州带来的上等香料,要送给长安的“贵人”。
那匣子,是不是就用紫檀木做的?
陆景行站起身,又把屋里仔仔细细搜了一遍——桌子缝、椅子底、甚至房梁上,都看了,却没找到那个“香料匣子”。
难道是被人拿走了?
他正想着,门外传来李柱儿的声音:“陆评事,验尸房那边来人了,问尸体要不要现在就验。”
“验。”
陆景行把紫檀木碎片揣进袖袋,“我现在就过去。
对了,你去趟西市,查一下前儿个赵克明跟人起争执的事——跟谁争的,争了什么,都查清楚,回来报我。”
“是!”
李柱儿应了一声,转身跑了。
陆景行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空荡荡的床上,那撮黑羽毛还躺在那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关了窗,转身走出了房门。
前堂里,王三和几个客人、小二正围着张班头说话,见陆景行出来,都停了嘴,齐刷刷看过来。
“陆评事,”张班头赶紧站起来,“人都在这儿了,您看……先不用问了。”
陆景行摆摆手,“张班头,这客栈的人,暂时别让他们走。
等我验完尸,再来问话。”
张班头点头:“成,我盯着。”
陆景行没再多说,抬脚往外走。
刚走到客栈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着青色襦裙的姑娘站在灯笼底下,像是在等谁。
姑娘看着二十出头的年纪,梳着双丫髻,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蓝布。
见陆景行出来,姑娘愣了一下,随即走上前,福了福身:“这位郎君,可是大理寺的陆评事?”
陆景行停下脚步,打量着她:“我是。
姑娘是?”
“小女子阿宁,在西市开了家小书铺。”
姑娘声音软软的,像江南的春水,“方才听客栈的小二说,您在查赵克明赵郎君的案子?”
陆景行挑眉:“你认识赵克明?”
“不算认识,”阿宁摇摇头,“前儿个他来我书铺买过一本《长安坊市录》,付账的时候多给了几文钱,说是‘小费’。
我瞧他面善,就多聊了两句,知道他是扬州来的商人。
方才路过客栈,听小二说他出事了,心里……心里有点不踏实,就过来问问。”
陆景行看着她。
阿宁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说话时微微垂着眼帘,看着挺老实。
可陆景行总觉得,她不像个普通的书铺姑娘——她的手指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虎口处却有层极薄的茧,不像是常年翻书磨出来的,倒像是……常年握笔,或是握别的什么东西。
“多谢姑娘关心。”
陆景行淡淡道,“案子还在查,有消息了会通知家属。
姑娘若是没事,便请回吧。”
阿宁点点头,没再多问。
她转身要走,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陆评事,”她从袖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过来,“前儿个赵郎君买完书,落下了这个。
我当时没追上,本想今儿个送过来,没想到……您要是用得上,就拿着吧。”
陆景行接过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匆匆:“朱砂非本地产,查城东窑厂。”
又是朱砂。
陆景行抬头,想再问问阿宁,可姑娘己经转身走远了。
青色的襦裙在夜色里飘了飘,像一片被风吹走的云,很快就消失在崇业坊的巷口。
陆景行捏着纸条,站在客栈门口。
秋夜的风卷着灯笼的光,在他脚下晃出长长的影子。
城东窑厂……他记得那地方,在长安外郭城的东北角,荒得很,平时除了烧窑的工人,很少有人去。
赵克明为什么要查城东窑厂?
他指甲缝里的朱砂,是不是就来自那儿?
还有那个消失的香料匣子,那撮黑羽毛,床底的紫檀木碎片……一个个疑问像缠在一起的线,在陆景行脑子里绕着。
他深吸了口气,将纸条揣进袖袋,转身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长安的夜还很长,这崇业坊的案子,显然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