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总在二楼拐角的玻璃幕墙后偷看她弹琴,少女苍白的指尖在黑白键上起落,像是月光下振翅欲飞的蝶。
黎芜的琴声里总带着三分潮湿的雾气。
她爱穿烟灰色羊毛衫,领口别着珍珠母贝胸针,手腕上缠着三圈薄荷绿发绳。
每当她侧头凝视乐谱,阳光就会顺着纤细的颈项滑进锁骨凹陷处,在钢琴漆面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梁选是在高三开学典礼后第三天才知道她的名字。
那天黎芜抱着素描本穿过紫藤花架,浅棕色长发被秋风吹散,像破碎的云影掠过他攥着物理竞赛题集的指节。
学生证从她口袋里滑落,证件照上的女孩抿着唇,眼尾有粒朱砂痣。
"黎芜。
"他对着学生证上的名字无声翕动嘴唇,舌尖抵住上颚又轻轻松开,像是含着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花。
真正与她说上话是在初雪后的天台上。
梁选撞见她踮脚够画架顶端的水粉颜料,帆布鞋底在结霜的栏杆上打滑。
他冲过去拽住她手腕时,素描本里夹着的银杏书签打着旋儿飘向楼下,像枚坠落的金色月亮。
"你总在看我弹琴。
"黎芜站稳后突然开口,呼出的白雾在镜片上凝结成霜花。
她摘下银框眼镜擦拭,露出眼尾那粒红得惊人的朱砂痣,"每次都是《月光》第三乐章,为什么?"梁选感觉喉咙被冰棱刺穿。
他看见她腕骨处被自己勒出的红痕正在褪成淡青色,薄荷绿发绳缠在虎口,像段凝固的春日溪流。
直到教导主任的呵斥声从楼下传来,他才发现两人的手还交叠在素描本封面上,水粉颜料在彼此指缝间晕出混沌的蓝。
后来他们常在午休时溜去美术室。
黎芜用钴蓝色画梁选解物理题时微蹙的眉头,梁选在草稿纸上默写《月光》的琴谱。
玻璃窗上呵出的雾气里,黎芜教他画透视消失点,说所有线条最终都会归于虚无,就像她总在画作角落签下的"W.",是芜字最后一笔拖长的尾巴。
深秋的雨水浸泡着香樟树时,梁选在图书馆发现黎芜的秘密。
她蜷缩在古籍区的藤椅里咳嗽,指缝间漏出的血珠滴在《拜伦诗选》第137页,在"她走在美的光彩中"这句英文旁洇出暗红的花。
梁选抖着手去擦,听见她轻笑:"是颜料啦,上周画室打翻的茜素红。
"但梁选分明看见她藏在储物柜里的白色药瓶,说明书上印着"酪氨酸激酶抑制剂"。
那天傍晚他追着黎芜的自行车跑了三条街,霓虹灯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晕成斑斓的泪痕。
黎芜终于停在河岸边的芦苇丛旁,发梢沾着夜露问他:"梁选,你见过凌晨四点的住院部吗?"后来梁选总梦见那个场景。
黎芜的白球鞋陷在淤泥里,病号服口袋露出半截绿色输液管,吊瓶在月光下摇晃如水晶风铃。
她踮脚吻他时,止痛片的苦味混着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远处传来渡轮的汽笛声,惊起芦苇丛中成片的萤火虫。
最后一片银杏叶坠落时,黎芜的储物柜清空了。
梁选在画室找到她遗留的素描本,最新那页用炭笔潦草地写着:"在第七次骨痛难眠的夜里,我突然明白,原来月光也有重量。
"夹层里掉出张泛黄的诊断书,日期显示三年前的立春日。
如今梁选的医学笔记里永远夹着那枚薄荷绿发绳。
每当解剖课福尔马林的味道刺痛眼睛,他就想起黎芜最后一次化疗后,用枯瘦的手指替他擦汗时说的话:"梁选,你要把那些我看不到的晨曦,都刻进DNA双螺旋里。
"深秋的银杏又开始落了。
梁选抱着《临床肿瘤学》走过琴房,听见某个新生在弹《月光》第三乐章。
碎金般的阳光穿过旋转的落叶,在玻璃幕墙上折射出细小的彩虹,恍惚间他看见黎芜转过头来,眼尾的朱砂痣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梁选在解剖学课本第213页发现黎芜的字迹时,窗外的悬铃木正在飘絮。
铅笔写的德文字母在"神经胶质瘤"的病理图旁晕开,像她总爱在画布角落点染的星云。
他记得黎芜最后一次来画室时,医用胶布还粘在她泛青的手背上,针孔周围的皮肤薄得能看见紫红色血管。
"帮我调普鲁士蓝。
"她握着刮刀的手在发抖,松节油气息里混着镇痛贴片的薄荷味。
梁选接过调色盘时碰到她冰凉的指尖,黎芜忽然把脸埋进他肩窝,化疗后新生的短发刺得他锁骨发痒,"今天护士抽了七管血,针头比水彩笔还粗。
"他们逃课去江边看货轮的那天,黎芜在防风打火机的火光里烧掉了所有诊断报告。
灰烬落在她奶白色羊绒围巾上,像一群垂死的黑蝴蝶。
"记得给我画幅星空,"她隔着止疼药效将退未退的迷蒙望着他,"要梵高笔触那种,漩涡状的。
"雨季来临时黎芜开始频繁晕倒。
梁选在生物实验室配平化学方程式时,总会突然听见她骨瓷水杯摔碎的声响。
医务室淡绿色窗帘后,他握着心电图机吐出的长纸条,看那些起伏的波纹逐渐变得平缓如退潮。
黎芜醒时总笑他睫毛上结的霜,却不肯说昨夜又被推进了哪间检查室。
校庆晚会那天黎芜穿了件露背礼服,蝴蝶骨在绸缎下振翅欲飞。
她弹完肖邦的《离别曲》后,口红在琴键上蹭出半枚残月。
梁选在后台找到蜷缩在道具箱后的她,止吐药混着血丝在蕾丝裙摆上开出一串腊梅。
"漂亮吗?"黎芜用戴着血氧仪的手指抚摸他颤抖的喉结,"妈妈从米兰定制的寿衣。
"最痛的时候她会咬梁选的衬衫纽扣,金属边缘在齿间发出濒死的脆响。
某夜急诊室的红灯下,梁选数着她手背上的九个针眼,听她呢喃化疗泵里循环的紫杉醇像月海潮汐。
"真想和你去看奈良的鹿啊..."黎芜把镇痛泵按钮按得咔嗒作响,瞳孔里映着心电监护仪的绿光,"它们吃枫叶的样子,一定像火焰吞噬火焰。
"最后那幅星空是梁选在停尸房走廊画的。
丙烯颜料在速写本上结成痂,警卫说黎芜被推走时白布下还攥着半截薄荷绿发绳。
火化场工作人员递来骨灰盒那天,梁选在陶瓷罐内侧用针尖刻下德彪西的乐谱——那是黎芜总弹错的《月光》第37小节,升C小调转降D大调的瞬间。
如今医学院的枫叶第三次红透时,梁选在解剖台前闻到了黎芜常用的马鞭草护手霜味道。
他对着标本池里漂浮的脑组织切片忽然想起,那年她总说偏头痛发作时,左额叶会绽放出冰蓝色的烟花。
梁选在消毒水气味的深夜突然想起,黎芜的睫毛扫过他掌心时像蒲公英掠过初春的湖面。
那是在住院部顶楼露台,她偷溜出来看双子座流星雨,鼻尖还粘着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
"许愿要闭上眼睛。
"黎芜把他的手覆在自己眼睑上,化疗后稀疏的睫毛在掌纹间颤动。
梁选手腕内侧还留着那天她输液管回血时画的简笔画——用碘伏棉签画的流星,尾巴拖成心电图室颤时的锯齿波。
此刻他蜷缩在解剖实验室的储物柜里,啃咬着她病历本边缘的钢印。
凌晨三点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切割他的脊椎,那个总嘲笑他白大褂像丧服的姑娘,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编号097的福尔马林标本缸里。
记忆在镇痛泵规律的滴答声里闪回。
黎芜最后一次清醒时,用指甲在他锁骨上刻下四组数字。
"这是我每次骨穿的时间,"她喘着气笑,冷汗浸透的额发黏在青色血管上,"4:15,3:00,1:30,5:20——连起来是首情诗呢。
"梁选在停尸房颤抖着解开衬衫纽扣,发现那些暗红痂痕组成的确实是"5201314"。
法医说癌细胞啃噬胸骨时产生的痛觉相当于同时折断二十根肋骨,可他的姑娘竟把这种酷刑写成甜蜜密码。
最致命的记忆是黎芜消失前那个雪夜。
她在注射***后产生幻觉,裹着梁选的棒球服在病房跳舞,留置针头在皮肤上划出蜿蜒血线。
"抱紧点呀,"她把自己嵌进他颤抖的怀抱,"我听见癌细胞在跳圆舞曲呢。
"监控仪警报响起时,她的嘴唇正贴着他耳垂哼《月光》的第三小节,温热血液从鼻腔涌进他衣领。
如今梁选在精神科实习时总对着人格分裂症患者微笑。
他偷偷藏起黎芜的奥施康定药瓶,在查房记录上伪造她的体温曲线。
当教授怒吼着撕碎他抽屉里泛黄的输液贴时,他突然看见十七岁的黎芜正在窗台外倒悬着朝他伸手,薄荷绿发绳系着的诊断书在风里哗哗作响。
平安夜那晚,梁选在生物实验室打碎了所有培养皿。
猩红的细胞培养基漫过黎芜送他的星空腕表,他在满地玻璃渣里疯狂拼接她CT片上的骷髅影像。
保安撞开门时,这个拿遍医学院奖项的天才正用移液枪往静脉注射画水彩用的钴蓝色颜料,嘴里哼着变调的《致爱丽丝》——那是黎芜手指失去力气前,最后弹断的乐章。
清晨的太平间总泛着蓝光。
梁选把偷来的病理切片拼成黎芜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