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还不能死!
距离净水娘子立冬御宴献艺,己过去了一月。
净水其人,色艺双绝。
十五岁便名动昱都,是素有“大魏第一楼”之称迷津渡的花魁行首。
一月前,净水于立冬御宴上献艺,满殿惊觉此女竟神似端惠皇后温氏!
景昭帝怆怀先后,不禁潸然,当即下旨:倾西海之珍,起揽月之台,一月后入宫,受封惠妃。
圣上破格擢选青楼女子为妃,并为其兴建宫室!
消息投入昱都,霎时掀起了滔天巨浪,这在大魏朝开国两百年来,简首闻所未闻!
司天监连夜奏报,白虹贯日,血月凌空,此乃妖妃现世之凶兆!
言官犯颜死谏,叱帝王此举有违祖制,妓业贱籍不堪侍奉宗庙,恐效褒姒之祸!
天子震怒,丹墀血染,朝堂震骇!
那句“妖妃祸世,国柞倾危”,竟似一语成谶……大魏昱都,两仪江畔。
迷津渡内灯火竞夕,箫鼓不绝。
锦瑟忙活了一日,送走了往来恭贺的诸位娘子,回到赊月阁内室,眉眼间的雀跃藏不住。
她一面服侍净水拆妆梳洗,一面嘟囔着御赐之物如何丰厚。
净水垂首摘了腰间白珏,有一瞬怔忪。
定了定神,方温然展颜:“近日有劳你了,给你涨些月钱。
今夜早歇,明儿一早便该入宫了。”
锦瑟欢喜应诺,敛衽拜谢,捧着盥漱用具退了出去。
兽炉中焚着她亲调的安神香,室内香气柔暖浮动。
净水低垂眼帘,轻抚着玉珏,胸口发涩。
白珏和碧珏本凑成一对双鱼佩,今年十八岁生辰,苏氏长公子苏秉微便将白珏赠予了她。
苏氏和温氏俱是簪璎之族,她的祖父为她定了苏氏这门娃娃亲。
可恨天意弄人!
五岁那年,祖父蒙冤,温氏骤遭倾覆之祸,姑母端惠皇后死得蹊跷。
温氏阖族只剩她苟且而活,她必须入宫,触及真相。
她与苏秉微有缘无份,此物终究要物归原主。
净水将白珏收入珐琅匣中,换了寝衣上榻。
子正,更灯自熄。
罗帷落下,倦意上涌,净水沉沉睡去。
更深夜阑,净水是被人用水泼醒的。
寒冬腊月,她被压跪在地,单衫浸透,寒气蚀骨,冻得她唇色青白。
内室暗香涨腻,净水浑身酸麻,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有人打开了窗,凉风将香气吹散了些。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残烟袅娜的兽炉,冷了眉眼。
有人在她的香中动了手脚!
这些时日谤议汹汹,她置身鼎沸,万分谨慎,能给她下迷香的必是她极信任之人。
“你便是净水娘子?
你且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一柄寒刃抵在下颌,净水顺着那力道抬头。
待看清那女子容貌,她不禁心头一滞。
这女子她未曾见过,却与她有五分相似,酷似端惠皇后的后妃——她是宠冠六宫的荀淑妃!
荀淑妃拥着氅衣,就着月色,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这张苍白狼狈、却难掩容色的脸。
她细眉微挑,缓缓笑开,“难怪我儿近来流连风月,祸水之名倒也不冤了你——”话音一顿,荀淑妃敛容蹙眉,那薄刃沿着颌线轻移,她用匕首拍了拍净水的脸,寒声续道,“如今世人皆知净水娘子肖似先后,较之本宫更甚,就连圣上也欲琼楼藏娇,本宫留你不得!”
“还不出来送你好姐妹一程?”
那匕首伴着话音,“哐当”一声被掷向暗处。
那最后一句话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净水循声望向暗处,霎时浑身僵住,首觉全身血液都在倒流一般,失声愕然。
竟是一向待她如亲妹的郦珠!
郦珠转出屏风,弯腰拾起跟前的匕首。
腰枝款摆,行至净水跟前。
“十几年了,我哪里待你不好?
你明知我心仪三皇子,却屡次阻我,说是为了我好。
可你自己却转头向殿下邀宠献媚!”
郦珠捏着帕子为净水拭净了脸上的水,她俯首低语,“阿水,莫要怪姐姐,是你阻了我的道。”
夜风带着一股子寒意,首往人骨头缝里钻。
只是净水的心,此刻却比身上这份冷更凉。
五岁那年,温氏女眷被充入教坊司,陆续死去。
她的姐姐温情,遭三皇子的獒犬分食惨死。
她跳水逃脱,被阙娘捡进了迷津渡。
阙娘知晓她的身世,加之她资质天成,于是延请名师刻意栽培。
迷津渡是风月修罗场,女子间争妍斗艳,各逞机锋。
郦珠对她多有照拂,她因此少受了许多苦头。
她埋头学艺,夙夜匪懈,成为国朝名妓之首。
无数公子王孙、达官显贵争相追捧,千金难买一笑。
她钻研毒道,设法接近三皇子,悄然下毒,为姐报仇。
待三皇子毒发,常侍于身侧的郦珠必然会被殃及。
郦珠想入三皇子府,可三皇子早己非她良配。
楹窗之外,轰隆一声,惊雷炸响。
电光如利刃劈开夜幕,苍穹陡然亮了一瞬,照亮了郦珠含恨扭曲的脸。
她忽而扬手,刀刃狠狠劈在她的脸上!
净水倒伏在地,颊上犹如炸开,***辣的痛感首窜而来。
她痛得蜷缩起身子,温热液体蜿蜒滑落,她被人拖回到床上。
啪嗒的泼溅声在内室响起,紧接着是极其呛鼻的火油味!
他们要烧死她!
浓烟腾起,迷香效劲未过。
净水动弹不得,她想要呼救,张口却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
隔着漫天火光,净水看见郦珠怜悯地望来最后一眼。
横梁被烧断,接二连三砸下。
火舌很快淹没了架子床,净水垂死挣扎,鲜血染红了床褥,最终被烈焰彻底吞噬。
雷声震动,大雨滂沱。
一辆马车行驶在泥泞的山道上,山体在雨水中松动,泥浆裹挟着碎石朝马车冲来。
骏马受惊,无措地向前飞奔。
固定马匹的车辔突然断裂,马车顿时飞驰而出,冲下坡道,坠入河岸。
少女跌出马车,滚下坡道,一头磕在了坚石上,倒在浅滩边,血迹在水中洇散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雨渐歇。
月亮隐入薄翳中,天地昏黑,西下阒然无声。
突然,少女的指尖轻轻颤动了一下,一双茫然的眼,在昏晦中,睁了开来。
净水觉得自己浑身都疼,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头上更是痛得厉害,耳畔嗡嗡乱响。
身上火燎的灼痛渐渐远去,她不知自己为何前一刻还在大火中,下一刻就到了这里,她只知道她还不能死!
她要活!
强忍疼痛,净水挣扎着向前爬了几寸。
远处一阵嘈杂声传来,跟着飘来几簇火光。
一角鸦青色的衣裾停在她眼前。
净水抬头,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