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涌出来,一点点带走我体内所剩无几的热气。疼,像是有人拿了钝刀,在我腹中反复绞拧。
我蜷在冷硬的板床上,指甲抠断了,陷进朽木的缝隙里,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
嘶哑得发不出半点声音。窗棂外,丝竹喧闹一个劲地往里钻,刺得人耳膜生疼。
丫鬟婆子的笑嚷隔着一重又一重的院墙,依旧清晰。“快些快些!大小姐的仪驾到二门了!
姑爷亲自去迎的呢!”“啧啧,到底是嫡出的姑娘,虽说是二嫁归宁,
这排场比当初出嫁还盛!”“姑爷可真疼惜咱们大小姐,瞧那眼神,哎哟,
真是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那是自然,大小姐可是姑爷心尖尖上的人,
当初若不是……咳,哪轮得到偏院那个庶出的……”声音嬉笑着远去了。偏院。庶出。是啊,
今日是永昌侯府嫡长女,我的嫡姐沈青鸾二嫁归宁的大喜日子。满府张灯结彩,喜气盈天。
而我的夫君,陆沉舟,正鞍前马后,为他失而复得的白月光操持盛宴,极尽荣宠。无人记得,
这僻静荒凉的偏院角落里,我,他明媒正娶抬进永昌侯府的二房庶女沈容月,
正躺在自己逐渐冰冷的血泊里,可能就要悄无声息地死了。腹中的绞痛猛地加剧,
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剥离出去。我闷哼一声,眼前彻底黑了黑,意识涣散开。……孩子。
我甚至来不及确切地知道他的存在。只这一个月信迟迟未至,身子莫名惫懒贪酸,
心里刚偷偷存了一点点不敢宣之于口的微末期盼……就碎了。冷汗浸透了里衣,
和血污黏在一起,又冷又腻。我费力地睁着眼,视线里是床顶模糊的帐幔,灰扑扑的,
积着尘。“姨娘……姨娘您再使把劲儿……”身边只有一个哭得眼睛红肿的小丫鬟春桃,
抖着手拿帕子替我擦额上的汗,那帕子很快也被血浸透了。
“热水……热水一直要不来……他们都说前头宴客要紧,抽不开人手……”她呜咽着,
绝望又愤怒。我闭了闭眼,连扯出一个笑安慰她的力气都没有。要不来的,
这府里谁会在意一个庶女姨娘的死活?尤其,是在陆沉舟心尖上的沈青鸾归宁的大好日子。
我的存在,本就是碍眼。记忆碎片一样砸过来。三年前,陆沉舟十里红妆求娶沈青鸾,
她却嫌陆家虽爵位犹在却已显颓势,转头高嫁入了东宫为良娣。陆家成了满京城的笑柄,
陆沉舟自此阴郁消沉。是我,在侯府后花园被他错认作沈青鸾,拉着手诉尽衷肠。他酒醒后,
许是为了那一点错认的温情,或是为了羞辱背弃他的沈青鸾,竟向我这不起眼的庶女提了亲。
那时多傻啊。竟以为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以为他那点短暂的温和笑意,就是真心。
嫁进来才知是炼狱。主母刻薄,仆从势利。而陆沉舟,只有在沈青鸾从东宫捎来只言片语时,
才会来我房里,对着我这双酷似嫡姐的眉眼出神,偶尔施舍一点怜惜,
更多时候是冰冷的迁怒。我像个摆件,一个提醒他爱而不得的耻辱印记。半年前太子被废,
沈青鸾成了弃子,和离归家。自那日起,陆沉舟眼底的光就变了。他忙着打点一切,
只等风头过去,便要风风光光将他的白月光迎进门。而我腹中这块意外而来的肉,显然,
多余了。意识浮浮沉沉,外间的喧嚣却陡然拔高,像是人群簇拥着什么重要人物,
正朝着这边过来。“沉舟,你带我来这偏僻处做什么?妹妹她……今日身子不适,
怕是不便打扰吧?”是沈青鸾那把娇柔婉转的嗓子,无论说什么,
都带着一股天生的矜贵和恰到好处的体贴。“无妨。”陆沉舟的声音冷沉,却在对她说话时,
刻意放柔了几分,“她虽愚钝上不得台面,但给你绣的这份归宁礼,倒是费了些心思。
你去瞧瞧,若不喜欢,扔了便是,别污了你的眼。”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我浑身的血似乎都凝住了,挣扎着想扯过薄被盖住身下的狼藉,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光线涌入,刺得我眼睛生疼。为首的男人锦衣玉冠,身姿挺拔,
正是陆沉舟。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個华服丽人,我的嫡姐沈青鸾。她云鬓高耸,珠翠环绕,
眉间描着精致的牡丹花钿,一身正红遍地织金襦裙,明媚张扬得灼眼。
对比着我此刻的血污狼狈,真是云泥之别。她目光在屋内一扫,落在我的身上,
帕子掩了掩鼻,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淡的嫌恶与得意,随即化为惊呼:“天哪!
妹妹这是怎么了?怎地……这么多血?”陆沉舟的眉头瞬间拧紧,不是担忧,
是烦躁与被打扰的不悦。他的视线像冰冷的刀子,在我惨白的脸和身下的血污上一刮而过,
没有丝毫动容。春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着头哭求:“侯爷!求您救救姨娘吧!
她小产了,血流不止……求您找个大夫来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小产?
”陆沉舟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沈青鸾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她轻轻“啊”了一声,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目光转向陆沉舟,
唇角弯起一个微妙又恶毒的弧度。“沉舟,”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带着天真的残忍,
“你还不知道吧?妹妹她呀……前几日偷偷找郎中瞧过,说是有了身孕,快两个月了呢。
想来是怕冲撞了我的喜气,才不敢声张吧?”她顿了顿,像是才想起什么,讶异道:“咦?
今日这般折腾,莫不是……”话音未落,陆沉舟的脸色骤然铁青阴鸷得骇人。他一步上前,
目光死死钉在我身上,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怒火,仿佛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孽种!”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冰冷刺骨。我猛地睁大眼,心脏像被一只巨手攥紧,
疼得窒息。“不是……”我张嘴,血沫却从唇角溢出,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是你的……”他根本不屑去听。眼神一扫,
瞥见了春桃方才情急之下放在床边小几上的那只荷包。素白锦缎,
上面用极细的银线和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彩丝,一针一线,熬了整整三个日夜,
绣着一枚精致的平安符。针脚细密,寓意平安顺遂。是我原本……原本还想痴心妄想,
求他一丝怜悯,或许能容下这孩子……他一把抓过那荷包,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看也未看,狠狠掼在地上!“贱婢所出,果然只会用这些下作手段!
”他语气里的鄙夷能将人凌迟,“瞒骗怀胎,是想抢在青鸾前头生下长子,
好巩固你那可怜的地位?凭你也配!”荷包落在地上,被他沾着泥的靴底狠狠碾过,
那枚平安符瞬间污浊破碎,如同我此刻的心。“沉舟,别动气。
”沈青鸾柔柔地拉住他的手臂,倚靠过去,“妹妹也是一时糊涂。只是这身子不干不净的,
也不知能不能熬过去,到底晦气,莫要冲撞了你的运道才好。”她转头,吩咐身后的妈妈,
语气轻描淡写:“既是不中用了,就挪去后罩房吧,找个婆子看一眼就是了。
今日大喜的日子,别让这些脏事扰了宾客的兴致。”“是,大小姐。”婆子恭顺应声。
陆沉舟没再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他揽住沈青鸾的肩,
语气瞬间转为温和:“还是你想得周到。走吧,这里腌臜,别熏着你。”他搀着她,
转身向外走去。光影随着门扇的闭合,一点点缩窄,最后彻底消失。黑暗吞噬下来,
连同他们渐行渐远的谈笑声。“……妹夫待我真好。”“你今日归宁,
自然什么都应以你为重。一个无足轻重的玩意儿罢了,也值得你费心?
”“沉舟……”声音彻底听不见了。世界寂静无声,只剩下我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和身下血液一点点流失的冰冷触感。无足轻重的玩意儿……是啊,在他陆沉舟眼里,
我沈容月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连带着我那块从他身上剥离、尚未成型的骨血,
都只配得到一个“孽种”的名头,碾碎在泥里。恨吗?好像也感觉不到了。
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冷和空。春桃扑在我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姨娘!姨娘您别睡!
看看奴婢啊姨娘……”她的眼泪滴落在我脸上,是这冰冷绝望里,唯一一点微弱的温热。
可我太累了。闭上眼,最后一点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就这样死了,也好。
……再次恢复些许感知时,是被剧烈的颠簸和冰冷的湿意激醒的。身下不再是那张破床,
而是粗糙硌人的木板,像是在一辆疾行的板车上。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
是河水特有的土腥味。耳边是压得极低的啜泣,是春桃。还有两个婆子不耐烦的嘀咕。
“快点,就这儿了,水流急,一会儿就冲没影了。”“啧,真是晦气!大好日子摊上这差事。
赶紧扔了完事!”“你说这月姨娘也是没福气……”“什么福气不福气,一个庶女,
还不受宠,占了正室夫人的位子那么久,如今大小姐回来了,哪有她的地方?死了干净!
”“也是……哎,搭把手,沉死了!”我被粗暴地拖拽起来,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脚踝,
小腿……“不……不要!”春桃发出凄厉的哭喊,扑过来想拦住她们,“姨娘还有气!
你们不能这样!不能啊!”“滚开!小贱蹄子!”一个婆子狠狠搡了她一把,
“侯爷和大小姐发了话,断气前就得处理干净!你想抗命不成?
”“侯爷……他……”春桃的声音被耳光打断,呜咽着跌倒在浅滩里。
绝望像河水一样灌满我的肺腑。原来……连死,都不配有一张草席裹身,一副薄棺安葬。
要这样被当作污秽,迫不及待地丢弃,抹去一切存在过的痕迹。陆沉舟。沈青鸾。好,
你们真好。身体被猛地推入深水区,冰冷的河水疯狂地涌入耳鼻口腔,窒息感扼住一切。
沉重的下坠力拖着我直往河底沉去。最后的一刹那,求生的本能和那股淬入骨髓的恨意,
竟爆发出一点微弱的气力。我的手在黑暗的水里胡乱抓挠,
指尖不知怎么勾住了一根垂入水中的枯藤,朽烂,却暂缓了沉势。意识彻底湮灭的前一瞬,
仿佛听到岸上传来惊慌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春桃撕心裂肺的哭叫……之后,
便是永久的死寂。……疼。骨头像是被一寸寸敲碎又重新黏合,五脏六腑火烧火燎,
喉咙里全是血气和河水的腥涩。我艰难地掀开眼皮,模糊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
陌生的军帐顶,粗麻布料,带着一股晒过的干草和药味。我没死?念头刚闪过,
身旁便响起一个惊喜交加、哽咽着的声音:“小姐!您醒了?!老天爷!您终于醒了!
”我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到春桃一张哭花的脸,眼睛肿得像核桃,却闪着狂喜的光。
她瘦了许多,衣裳空荡荡的。“春……桃……”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是奴婢!
是奴婢!”她扑到床边,眼泪又涌出来,“小姐您别说话,军医说了,您呛水太重,
又失血过多,得好好养着!您都昏睡快半个月了!”军医?我茫然地看着她。帐帘被掀开,
一个穿着戎装、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走了进来。轮廓深邃,
眉眼带着边塞风沙磨砺出的冷硬锐利,但看向我时,目光却刻意缓和了几分。“醒了?
”他的声音低沉,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感觉如何?”春桃连忙跪下:“将军,
小姐刚醒……”他摆摆手,示意她起来,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命大,本将巡河防遇袭,
追击残敌时,手下亲兵在河边发现了你,还有那个忠仆死死抱着你不肯撒手,差点一齐淹死。
”他言简意赅,没问缘由,似乎对京中那些阴私恩怨毫无兴趣,只道:“这里是西北军大营。
你既活下来了,往后如何打算?”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灼烫着脸颊。他沉默片刻,道:“本将姓萧,单名一个彻字。镇守朔方十六州。”他顿了顿,
“若无处可去,可暂留营中养伤。边关之地,没那么多规矩。”萧彻。
那个名震天下、能让塞外蛮族止小儿夜啼的煞神将军?我看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
不是拒绝收留。陆沉舟,沈青鸾,永昌侯府……京城的一切,在我“死”去的那一刻,
就已经彻底割裂。我要活下来。用一个新的身份,干干净净地活。血海深仇,锥心之痛,
我不能忘。但我不能就这样回去,更不能依附于另一个权贵,去做复仇的工具。
那和从前有何区别?我要自己站起来。萧彻看着我的眼睛,
那双死寂过后燃起冰冷火焰的眸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再多问,只点了点头。“好。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痛苦。小产加之寒气入体,我几乎去了半条命。
萧彻安排了可靠的嬷嬷和军医照料,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春桃告诉我,那日我被推下水,
她拼死阻拦被打晕,醒来时已被萧将军的人所救。将军听闻是京中勋贵家弃妾,
便下令封锁了消息,对外只称救了个落难的民女。我腕上被枯藤勒出的深可见骨的伤痕,
军医说得留疤了。我看着那狰狞的伤口,面无表情。留着也好,记得更清楚。身体稍好一些,
我便不再整日躺着。先是帮着照料伤兵,辨认草药。我识得一些字,
便主动去整理军中医书杂录。边关物资匮乏,
我将侯府后宅那些不值一提的庶女生存之道——如何计算,如何节俭,
如何用最少的料子做出最保暖的衣物,都用在了实处。萧彻冷眼旁观,从不干涉,
偶尔会丢给我一些更繁杂的账目或事务。我做得一丝不苟。他麾下不乏能人,亦有女将女官。
我跟着她们学,什么都学。看账、理事、甚至强身健体的粗浅拳脚。西北苦寒,民风彪悍,
这里不养娇弱的花朵。夜深人静时,腹中空落的绞痛和河水刺骨的冰冷总会如期而至。
我便爬起来,就着油灯,一遍遍看那些枯燥的舆图、账册,直到眼睛酸痛,再也想不起其他。
时间在忙碌中飞逝。一年,两年。我从一个需要人庇护的“民女”,
成了将军府麾下掌管一部分军需粮草调配的女官。没人知道我的来历,只知我姓容,
办事极稳妥,眼神冷,话少。第三年上,边关互市出了大纰漏,牵扯复杂,
几个老吏都束手无策。我主动请缨,用了三个月,
雷霆手段 coupled with 精妙算计,快刀斩乱麻,将一团乱麻理清,
追回巨额损失,整顿了秩序。萧彻在那之后,将西北三十六城的所有商事厘金之权,
悉数交予我手。权力是最好的滋养。西北的风沙磨砺了肌肤,却也淬炼了筋骨心智。
昔日永昌侯府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庶女沈容月,早已死在京郊那条冰冷的河里。活下来的,
是掌着西北财权、连萧彻麾下悍将都要客气称一声“容夫人”的容娘子。
期间不是没有风言风语,或明或暗的试探,关于我和萧彻的关系。他从未承认,也从未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