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用婴儿混沌的意识,而是用灵魂深处那台运转了千世的生物钟。
从被护士裹进襁褓的那天起,每一次日出日落都在他脑海里刻下清晰的印记,像沙漏里匀速坠落的沙粒,精准地指向那个宿命般的节点——第一百天。
这具身体的母亲,薇薇,总喜欢抱着他坐在飘窗上。
初夏的阳光透过白纱窗帘,在她浅灰色的家居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会用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从眉毛到下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描摹一件稀世珍宝。
“我们家阿琛好像特别懂事呢。”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搔过心尖,“别的宝宝整天哭哭闹闹,你呀,就知道睁着眼睛看来看去,小大人似的。”
林若琛确实在看。
他看窗帘被风掀起的弧度,看窗台上那盆绿萝新抽出的嫩芽,看薇薇低头时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
这些琐碎的画面像细密的针脚,一点点缝补着他千世轮回留下的空洞。
有那么一瞬间,他会忘记自己曾是金戈铁马的将军,是悬梁自尽的书生,只是一个贪恋母亲怀抱温度的婴儿。
但生物钟从不会说谎。
第九十天的时候,他开始拒绝母乳。
不是用婴儿哭闹的方式,而是在薇薇解开衣襟时,偏过头将脸埋进她的颈窝。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锁骨处的肌肤,带来一阵轻微的颤栗。
试了几次后,薇薇终于意识到什么,抱着他去了医院。
儿科医生拿着听诊器在他胸口听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各项指标都正常,可能是到了厌奶期?
但三个多月的宝宝出现厌奶……”他看向薇薇,眼神里带着困惑,“或者您试试用奶瓶?”
回家的路上,薇薇坐在出租车后座,把他贴在脸颊上。
林若琛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和微微的颤抖。
“阿琛是嫌弃妈妈了吗?”
她低声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林若琛的心猛地一缩。
他不是嫌弃,只是无法再忍受这种全然依附的关系。
千世的记忆让他早己习惯独立,哪怕此刻被困在婴儿的躯壳里,口腔触及***的瞬间,那种原始的、无法抗拒的依赖感也会让他想起轮回里最卑微的时刻——比如作为奴隶被铁链锁住喉咙,比如作为阶下囚啃食馊掉的米糠。
他伸出小手,轻轻抓住薇薇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
柔软的发丝缠绕在指尖,带着淡淡的洗发水清香。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温柔的回应。
薇薇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妈妈知道了,我们阿琛长大了呀。”
从那天起,奶瓶成了新的进食工具。
薇薇每次冲奶粉时,都会把水温试了又试,然后抱着他坐在飘窗上,一勺一勺地喂。
阳光好的时候,她会轻声读诗,读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的句子从她唇间溢出时,林若琛总会想起某个唐朝的秋夜,他也曾在江边听过同样的叩问,只是那时身边站着的,是个穿月白长衫的女子,眉眼间带着和江月一样的清冷。
那个女子,也叫楚惜箬。
第九十五天,林若琛第一次翻身。
不是婴儿那种笨拙的、偶然的侧翻,而是干脆利落地从仰卧变成俯卧,双臂撑起上半身,抬起头看向正在厨房忙碌的薇薇。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地板上投下小小的影子,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雏鸟。
薇薇端着辅食碗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手里的碗“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米粥溅了一地。
“建明!
建明你快出来!”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阿琛他……他会翻身了!”
正在书房处理工作的父亲林建明冲出来时,眼镜都歪在了一边。
他看着趴在地上、正试图往前爬的儿子,又看了看墙上的日历,突然蹲下身把薇薇揽进怀里:“我们的儿子……是个天才。”
林若琛其实只是想够到不远处的玩具熊。
那只熊的领结是红色的,让他想起某一世楚惜箬出嫁时的红盖头,也是这样刺眼的颜色,盖着她最后看他时那双含泪的眼。
他的指尖刚碰到熊耳朵,就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抱了起来。
林建明把他举过头顶,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我们阿琛真棒!
比隔壁小宇早了两个月呢!”
林若琛看着这个男人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心里泛起复杂的滋味。
这是他这一世的父亲,一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建筑设计师,身上总有淡淡的铅笔灰味道。
他会在晚上偷偷溜进婴儿房,借着月光看他睡觉,会笨拙地给他换尿布,会因为他偶然的一个笑容而高兴半天。
这样的父亲,他有过很多个。
有扛着锄头从田埂上回来的农夫,有在朝堂上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御史,有在手术台旁连续工作十八小时的医生……他们的面容不同,身份各异,却都在他短暂的童年里,留下过类似的、笨拙而深沉的暖意。
只是这些暖意,最终都随着轮回的齿轮碾碎成了记忆的尘埃。
第九十九天夜里,林若琛突然醒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织出银色的网。
薇薇和林建明的房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带着熟睡的安稳。
他躺在婴儿床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旋转的音乐铃,那些彩色的小马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脑海里的生物钟开始发出微弱的嗡鸣,像远处传来的钟声,提醒着他最后期限的临近。
第一百天。
他知道自己会在这一天做出不同寻常的事。
前世是在百日宴上,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清晰地叫出了“母亲”;再前世是拒绝了乳母的喂养,用小手指向桌上的米粥;更早的时候,甚至有过在襁褓里,用脚趾夹起铜钱的荒唐举动。
每一次的“早熟”都像是命运设置的闹钟,在固定的时刻响起,提醒着他和这个世界——他不是普通的婴儿,他是携着千世记忆归来的灵魂。
那么这一世,会是什么?
林若琛转动眼珠,看向床头柜上的相框。
那是薇薇和林建明的婚纱照,照片上的薇薇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眉眼弯弯,林建明搂着她的腰,眼神里满是宠溺。
照片里的日期显示,他们结婚刚满一年。
他想起白天听到的对话。
薇薇摸着肚子对林建明说:“等阿琛再大些,我们就生个妹妹好不好?”
林建明笑着刮她的鼻子:“你呀,刚生完阿琛就想着下一个,不累吗?”
妹妹。
林若琛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知道,这个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因为在楚惜箬出生后,这一世的父母,注定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女孩身上——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
月光渐渐移动,在地板上画出细长的影子。
林若琛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正在苏醒,像冬眠的蛇,在血液里缓缓蠕动。
那是语言的本能,是被婴儿躯壳禁锢了三个月的表达欲,正蓄势待发。
第一百天清晨,薇薇是被一阵清晰的“咿呀”声吵醒的。
不是平时那种模糊的呓语,而是带着明显音节的、像是在说话的声音。
她揉着眼睛推开婴儿房的门,看到林若琛正趴在床上,对着空气发出“ba……ba……”的声音。
阳光刚好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金色。
他的小嘴一张一合,吐字虽然含糊,却有着惊人的节奏感。
“建明!
快来看!”
薇薇的声音都在发抖,她冲过去把林若琛抱起来,“阿琛,再叫一声!
叫爸爸!”
林建明穿着睡衣跑进来时,正好听到一声清晰的“爸爸”。
不是婴儿无意识的模仿,而是带着明确指向性的、清晰的发音。
林若琛的眼睛正看着他,黑亮的瞳孔里映出他震惊的脸。
林建明愣在原地,手里的牙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几秒钟后,他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薇薇和林若琛,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他叫我爸爸了……薇薇,他叫我爸爸了!”
林若琛被夹在他们中间,能感觉到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能闻到薇薇头发上的香气和林建明牙膏的薄荷味。
这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气息,让他突然觉得,这一世的“早熟”,或许也不全是坏事。
百日宴办得很简单,只有几个亲近的亲戚。
林若琛穿着一身红色的连体衣,被薇薇抱在怀里,接受着大家的祝福。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偶尔对逗弄他的人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不属于婴儿的平静和温和,惹得亲戚们纷纷称赞:“这孩子眼神真亮,将来肯定有出息。”
席间,林建明的母亲,也就是这一世的奶奶,拉着薇薇的手说:“你看阿琛这么聪明,赶紧再生一个吧,最好是个丫头,凑成个‘好’字。”
薇薇笑着看向林若琛,眼神温柔:“顺其自然吧,有阿琛就够了。”
林若琛靠在薇薇怀里,轻轻抓住她胸前的纽扣。
他知道,这句话的有效期,只剩下一天。
第一百零一天的凌晨三点十七分,林若琛突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任何预兆,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窗外的月光比昨晚更亮,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轻轻跳动,频率稳定得惊人。
不是婴儿的快速搏动,而是像成年人一样,沉稳而有力。
脑海里的生物钟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像是在宣告某个时刻的到来。
楚惜箬,出生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若琛就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悸动,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顺着血液流遍西肢百骸。
那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是看到了失散多年的自己。
他甚至知道她在哪里。
就在市中心医院的妇产科,和他出生时同一个楼层。
他甚至能“看到”她的样子——皱巴巴的小脸,紧闭的眼睛,被护士抱在怀里,发出微弱的哭声。
和他千世之前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
那时她是将军府的小姐,他是府里的谋士。
她穿着粉色的襦裙,躲在假山后面偷偷看他,被发现时,小脸皱得像个包子,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你就是那个很会打仗的小先生吗?”
她仰着头问,声音奶声奶气。
他笑着点头:“在下林若琛。”
“我叫楚惜箬。”
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娘亲说,惜是珍惜的惜,箬是箬叶的箬。”
从那以后,“楚惜箬”这三个字,就成了他轮回里无法摆脱的咒语。
有时她是他的敌人,在战场上刀兵相向,临死前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刻骨的恨意;有时她是他的爱人,在桃花树下对他许诺一生一世,最终却因为世俗的阻碍,饮下毒酒死在他怀里;有时她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穿着不同的衣服,过着不同的人生,却总能在某个瞬间,用一个相似的眼神,唤醒他所有的记忆。
而这一世,她是邻居家的女孩。
林若琛能感觉到,命运的齿轮己经开始转动。
那些隐藏在时光深处的羁绊,正像藤蔓一样,悄然蔓延。
天亮时,薇薇的手机响了。
是住在对门的张阿姨打来的,声音里带着初为人母的疲惫和喜悦:“薇薇,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生了,是个女孩,六斤八两。”
薇薇惊喜地叫起来:“太好了!
恭喜你呀!
取名字了吗?”
“还没呢,她爸爸说叫惜箬,楚惜箬,你觉得怎么样?”
薇薇的笑声突然顿住,她下意识地看向怀里的林若琛。
林若琛的眼睛正望着窗外,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
听到“楚惜箬”三个字时,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嘴角却勾起一个极浅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像是释然,又像是叹息。
薇薇挂了电话,抱着林若琛走到窗边。
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起她的发丝。
“阿琛,”她轻声说,“对门的阿姨生了个小妹妹,叫楚惜箬。
以后,你就有玩伴了。”
林若琛转过头,看着薇薇温柔的眼睛,突然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惜箬。”
这一次,发音标准得如同成年人。
薇薇彻底愣住了,她看着怀里的儿子,突然觉得,这个从出生起就与众不同的孩子,身上似乎藏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秘密。
那些超越年龄的平静,那些清晰得惊人的话语,都像是在暗示着某种她不知道的、漫长而复杂的过往。
但她最终只是笑了笑,在他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是呀,是惜箬。”
阳光终于冲破云层,洒满了整个房间。
林若琛躺在薇薇怀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鸟鸣,感受着这具幼小身体里,那颗承载了千世记忆的心脏,正在平稳地跳动。
楚惜箬。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呼唤一个跨越了无数时空的灵魂。
浮屠千劫,轮回万次。
该来的,终究会来。
而他能做的,或许只是在这一世,在所有的故事开始之前,好好地记住此刻的阳光,记住薇薇怀抱的温度,记住林建明笨拙的拥抱,记住这个还没有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的、平静的清晨。
因为他知道,当楚惜箬第一次敲响他家的门,用清脆的声音喊出“林若琛哥哥”时,所有的平静,都将被打破。
那些沉睡的记忆,那些未了的恩怨,那些纠缠了千世的爱恨,都将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里,重新上演。
只是这一次,林若琛的心里,多了一丝微弱的期待。
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念,能让这无尽的轮回,走向不同的结局。
他闭上眼睛,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缓缓露出一个真正属于婴儿的、恬静的笑容。